精灵_亦舒【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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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

    「买什么?」

    「钻石。」

    「噫,」我为之侧目,「这么俗!」

    「俗?这不过是小女孩子的浅见。」

    「多难看,电灯泡一样。」我骇笑,「不过听说年纪大的女人都喜欢那一套。」

    「呵,」表姨白我一眼,「一边要我请吃饭,一边侮rǔ我?」

    「对不起,你不老。」我敬个礼陪笑。

    「不老?是,并不老,但十九岁与三十九岁是有分别的。」

    「你看不出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成就修养要与年龄相等。」

    我似明非明,「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好好,但是止这一回,下不为例。」

    我们到最好的法国餐厅坐下,她为我叫了美味的菜式,自己却只吃几片菜叶子。

    她曾经说她是长期捱饿的,因怕中年发福。

    难怪保养得这么好。

    如果我到她这种年纪(二十年后!)能有她一半漂亮就很理想了。

    我们聊很多,可惜只得一个多小时。

    我喜欢听她说话,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那些都是智慧之珠。

    妈妈怎么都不会说得出这种话来。

    我说:「表姨,将来我要像你,吃好的穿好的,都靠自己。」

    「是吗,」她微笑,「我吃过很多苦,你连这个也要学我?」

    「你吃过苦?怎么我不知道?」

    「同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结账。

    「下午你到哪儿去?」她闲闲问起。

    「我去闲dàng。」

    「怎么不回家?」

    「我已离家出走。」

    「什么?」她笑起来,「当真?」

    「你不信?」

    「自然不信,一秒钟也没信过。」

    「嘿!」

    「别开玩笑了,代我问候你母亲。」

    「表姨,我母亲与你差几岁?」

    「四五岁。」

    「为什么你那么时髦,她那么古老?」

    「因为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我在办公,她在厨房,这个道理浅而易见。」

    我们在饭店外分手。

    看看时间,两点正。

    到什么地方去?吃下午茶?也没有伴,人家那些太太小姐是连群结队的,一早就约在一道,每天玩。

    那么职业女xing如表姨,也不愁时间没处用,她们可以上班,为社会服务。

    我才放一天假,就发觉没处打发空闲,真可怕。

    多想回家睡一觉,又不甘心。

    拖得越迟越好,最好天黑才回去。

    我到戏院门口去溜达,一个人看电影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想进戏院。

    忽然之间,有一个男人同我搭讪:「听说这套片子很好看。」

    我吓一跳,看看他。

    他年纪很轻,穿得也清慡,不知恁地,就是像无业游民,我连忙低下头,匆匆避开他,逃到对街去。

    人家又何尝不把我当游民,既不做事,又不上课,大好时光,làng费在马路上。

    我更闷了。

    现在回学校去,还可以上两节课,但又不甘心。我不相信我连一天的时间也无法打发。

    即使与小朋友在一起,也是好的。

    拨好几次电话,他们都在上课。

    我呆坐在公园中,一点法子也没有。

    表哥。去看表哥,他卧病在家,一定希望有人陪他说说话。

    我立刻与姑妈联络,她很意外,表示极度的欢迎,我买了水果上门去。

    表哥患癌症,正在竭力医治,qíng绪颇为低落,他看见我很是高兴。

    「你好久都没来探访我,」表哥问:「忙什么?」

    我躺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喝着姑妈做的蜜瓜汁,心qíng才有点平复。

    我申诉,「我不喜欢学校生涯,我想停学,赚钱,搬出来住,过自由自在的独立生活。」

    「你现在不自由?」他吓一跳,「你还要怎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现在无论做什么,都得问过妈妈,讨厌。」

    表哥笑,「将来有一份职业,你就会发觉,无论做什么,你都得问过老板。」

    我连忙说:「那么我做老板。」

    「那你又得事事问过客户。」他笑。

    「唏。」我泄气,「做阔太太总可以吧,什么也不做。」

    「事事得问过丈夫。」

    「嗔?」我笑骂:「天下无安乐土?」

    「人生根本就是这样。有什么理由抱怨?你看我……」他的声音低下去。

    「你放心,他们不停的在发明新的医药。」

    「这不过是安慰我的话。」

    我说:「你还要我怎么样?」

    「你一向坦白得令人吃惊。」

    「我一直要来看你,奈何功课忙。」

    「毋忘我。」

    「不会的。」我有歉意,我几乎就把他忘了。

    「好好的念书,你将会用得着这张文凭。」

    「我知道,现在无论唱流行曲的、写小说的,都是大学生。」

    「应当是你安慰我,怎么反而由我安慰你。」他笑。

    「表哥,我渴望看到外边的碧海蓝天。」

    「去旅行呀,不是说要到欧洲?多教几个学生,储蓄是好习惯。」

    「咦,你的口气似年轻导师。」

    「啊,不好吗。」

    「老土。」

    「你看你那套价值观念,不知从何而来。」

    「表哥,咱们出去走走。」

    「去哪里?」

    「到海滩。」

    「这样吧,我们到郊外喝咖啡。」

    「不,去钓鱼。

    「我没有工具,要不要游泳?」

    「真要命,说半天不得所以然。」我笑。

    「看电影。」

    「聊天。」

    「到书店去。」

    「在家下棋。」

    我们哈哈大笑,今日,到现在,总算有乐趣。

    姑妈很开心,她在一旁咪咪笑。我一早就该来这里,为什么要锦上添花?

    结果我们并没有出去,表哥介绍我看许多许多的书,我们讨论研究很久,津津有味。

    到傍晚吃过点心,我才告辞。

    表哥嘱我常去,我应允。

    自他家出来,已经华灯初上,我在海旁站一会儿,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返家去吧。我同自己己说: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又不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谁也不知我是否逃过学,离开过家庭。

    我走进咖啡室,叫杯饮料。

    这里是时髦青年聚集之地,他们呼啸着打招呼,大笑,作弄对方。他们衣饰新奇,理一个秃发,戴反光太阳镜,穿尖头鞋,看着他们,我才知道自己落后。

    我格格不入。

    我从来没有这种小朋友。

    我不喜旅行、远足、看喜剧片,我亦不喜联群结队、跳的士可、吃快餐店食物。

    自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小大人,我从没向往过青少年的玩意儿。

    我真倒霉。

    那一台人看我一个人,忍不住善意地向我打招呼,他们都是好人,毫无疑问,但我有怯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问。

    我耸耸肩,不肯说。

    「一个人?寂寞?过来谈谈话。」

    我真寂寞,我寂寞得希望有人廿四小时陪看我,向我说我爱听的话,同我做爱做的事,永不休止地爱护我忍耐我。

    直至到这个愿望达到之前,我都会憔悴苍白。

    这也许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梦想。

    「别怕难为qíng,说话呀。」

    我只是微笑。

    七点半了,我还赖在这里gān什么?视归如死,因为家庭没有温暖。

    有一个男孩子坐在我身旁,「你好。」

    他很英俊,不过脸上有很多小疤。

    我点一点头。

    「失恋?」他问。

    太唐突了,我不习惯这种新cháo作风。

    我叫伙计结账。

    「再坐一会儿嘛,」那男孩子说:「做个朋友好不好?」

    他仿佛要伸手来拉我,我放下十元钞票就逃脱。

    在门口,有人叫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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