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处一处问行踪
指望着劫后重相逢
谁知道人面飘泊何处去
只有那桃花依旧笑chūn风…”
“李豫…”我叫他的名字,他停口看我,我又无语向他。
“我当时啐道乱弹,你辩称此曲天下闻名,乃取自崔护七言绝句《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chūn风。”
李豫静静牵我往院外去,他微糙指腹穿过我手,五指扣拢。“今年制举策论共有千人,国子监判博陵才子博学宏词文策甚高,只因此子年幼,未能列甲第之名赐与美官,国子监并尚书省请我以‘神童’之名嘉赞,我才知,你所识的崔护,正是这位博陵才子——博陵神童,崔护,崔殷功。”
“珍珠,你知人命知天命,为何不知你命?为何不要我带上你,胜战也好,败逃也好,又怎会…怎会今日,人面不知何处…怎会,怎会,怎会?”
声声怎会,一心止水,化作翻涌,我无颜去答,更无颜,接他掌中玉钗。挣开,奔跑,我只愿躲入躯壳,化为冰霜。
“我是要带你去看看郭暧,还有,适儿。”他在身后幽叹,涩声。
郭暧…适儿…发湿衣湿,huáng彤油伞移到头顶,他清浚双眼不知是雨是泪,湿润雾蒙。
“那燕送郭暧去回纥,今日就走,适儿会去送他一程。”李豫带我出门,他扶我上车时突如其来的爆竹声惊得我一下坐倒车榻。
咚——咚咚——咚——
砰砰——磅磅——磅磅——砰砰
爆声猛烈如雷,于平地响,于空中响;百子鞭pào响声清脆如铁,千头百头,无休无止;爆响无数,香焚一炷,火药味随风浓重,一路飘飘扬扬落下五彩纸屑。
“这是汾阳王府,郭暧和九瑾喜欢放爆竹,今日子仪是遂了他们心愿。”李豫与我坐进车里,车纵驶东市,朱漆雕檐的汾阳王府就建在一街之隔的沈府对面,门前人头攒动车马如流,我们随着大队车马缓缓向东。车窗里飘进几片花pào崩碎时裹着的彩纸,我接起,粉红色纸的花pào名为“遍地桃花”,淡huáng色纸则称“落英缤纷”,用金huáng色则名“洒金鞭”,从前我们一家团聚过年时会从腊八放到十五,郭暧和九瑾最喜欢放花pào,瑾儿胆小,每每总躲在郭暧身后。
“适儿,你可认出?”李豫半掀帘,我们车停城门,一行众人下车下马,众星捧月,四个孩子。
我认出,更不会认错。李适继承了他爹爹所有优点,长身、衿贵、沉静,纵是初见,无可忽视。他手掀车帘,牵着车里粉红可爱的女孩儿下车并肩而立。那是瑾儿,她是那样娇美可人,她提裙奔向郭暧时回头看自己的哥哥,李适微笑挥手,她发足飞奔。
“天下熙攘,只为是他。”我闭目平静我心,李适,这个孩子,他才六岁,可他方才气定之势,早不是个孩童,而是一个少年,少年的大唐雍王。
迟迟,凝望,迟迟,别去。
“我想回去。”我睁眼,今日一切于我已是太多,沉荷不堪,我只想回去。
“不想看看他,面对面,看看适儿?”李豫卷帘又卷,放而不放,我惶然看那清俊孩子走向车来,遥遥欢笑——“想不想?珍珠,想不想?”李豫盖我双手,我指甲嵌入他手背,那青帘慢慢,密密,严严。
“别…”我咬住下唇,咽下一口腥甜。
“父王,孩儿来了,孩儿来见娘——”
我暮地眼前黯下,腥溢唇齿。
醒时颌下垫着棉巾,房中已掌烛火。李豫扶我坐靠,颌下棉巾落下时襟上一团暗红明显。“你吐了血,身体很差,我请太医来诊了,病势尚不棘手,是我,bī你太甚。”
李豫离chuáng去桌边,返身时瓷碗轻声搁到chuáng头柜上,我闻到药味,微动摇头。
“此药苦口,内中,我掺了一剂,只为,忘尽你心中qíng。”
他对面坦然,我惊讶,怔怔,旋即明了。
“我曾誓言护我妻子周全,但我把你和瑾儿遗落乱世。我曾誓言可负天下人也不负你们兄妹,但我利用你,一次又一次。我还曾誓言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但我让你为我储君之位牺牲所有。我想补偿,所以我纳独孤氏为良娣,希望有朝一日挽回你,做我独孤妃。我想亲近,却在相州注下大错,不但bī你离我更远,还bī你带了孩子,漂泊孤苦。”
“我想过很久,凉州我见你断发时心如死灰,后来我想通。我早立过誓言,李俶李豫,我此生绝不会放手两桩,一是天下,一是你。河山万里,权倾天下,我必得。只是纵横天下那一日,我不要忆及往昔,难悔难追,我要你,要一个活生生的你,站在我身边。所以,从前一切,你可以不原谅,但是要忘尽,你也可以不喜欢我,我喜欢你即可。所谓qíng深缘浅,那是不懂追求执着之人的托辞,我不信,我以我李豫之名起誓——我要你,我只要你,穷我河山万里权倾天下,我只要你,珍珠…”他低头凑下,眉心落吻。
我心碎成粉,“穷我河山万里权倾天下,我只要你…”这句誓言曾在我坠落此间时萦绕不去,原来,是他印眉烙下。
“李豫,你要我留下,是么?”我探手去摸瓷碗,温热半碗,褐沉沉的汤药。
“是,我要留下你,不管用什么方法。”李豫手抚我发,我赫然发现,及肩中发不知何时已变成乌云长发,伸手摸去,鬟发中一支玉钗,那钗,曾是我们定qíng之物,他在桃树下给我,而我没接。
“你昏睡时我让人给你驳了每缕头发,你大哥告诉我很多事,有些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比如何为中国,何为穿越。不过我相信一点,你是因这支玉钗而来,我要你带上钗,何时何地都要带上,如此,纵使千年,你走不了,生生世世都是我的。”
“我…”我端起碗,没有勉qiáng。
“想说什么?珍珠,你在想什么?可是恨我?怨我?”李豫把住我手,他手有微抖,把住迟疑,不定。
“别怪我,也不许恨我!”他终是下定决心。
“张妃要害你。”我抿下小口,这药太苦,苦似huáng连,串串涟涟,清泪闭眼滑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豫以额抵我,收拢我,抱紧我,“从前之事都是我错,珍珠,迥儿都那么大了,别恨我,跟我,回家…”
我闭目点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向一生中的两个男人说抱歉。
我向李豫说对不起,“忘尽心中qíng”,多凄美的名字,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为求我回家,他寄希望于药物,盼抹去我所有爱恨记忆。
我向史朝义说对不起,他说“等我”,我恐怕,等不到了…“忘尽心中qíng,遗下爱与痴,珍珠,我们,从头再来。”
第三十二章 忘尽心中qíng(三) 李豫番外一
忘尽心中qíng
遗下爱与痴
任笑声送走旧愁
让美酒洗清前事
四海家乡是
何地我懒知
顺意趋寸心自如
任脚走尺躯随遇
难分醉醒玩世就容易
此中胜负只有天知
披散头发独自行
得失唯我事
昨天种种梦
难望再有诗
就与他永久别离
未去想那非和是
未记起从前名字
--《忘尽心中qíng》
我一生中所做最卑微一桩,我要我的结发妻子,忘记另一个占据她心的男人。
其实不懂,不信,不接受。
凡夫所在意一切我皆不介怀,普天下人不能得到一切我皆给予,为何她,不选我?
更何如——年少时钟qíng,年长时厮守,待到苦尽,却不能甘来,待到相濡,却无法以沫,待到白首,却要相离,为何!
站在武关道高高崖顶,她与他声声中坠落,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再无人,再无人能伤我!
后来,我去了越王府,去看我与她的第三个孩子,李迥。
平生第二次,我的二弟李系,他对我失态发怒。
第一次,是倓死时,那夜我在酒醉中将他的女人认作珍珠。
这一次,她与郭子仪同坠深崖,但在最后一刻她将孩子抛回他手中。
两次,都是为了她。
系点指向我,他咄咄bī问,甚至,怒叫我莫太过分。“郭子仪中的毒是仗内六闲惯使的毒,是不是?是你下的,是不是?你做什么?想什么!王兄,你莫太过分!”
我拂袖而去,惨笑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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