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越来越弱,撑着气,最后用唇语无声地说:“芳菲,你没事就好。哦,哦,芳菲,芳菲……”伸出血迹斑斑的右手想要摸她的头发,一如往常。还没有提起来,颓然地垂下了。缓缓地闭上眼睛,面容平静,似乎没有什么遗憾。谢芳菲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身体撑不住,猛地咳嗽起来,涨得满脸通红,青筋尽现,浑身滚烫。咳得眼睛里全部都是泪,止都止不住,从胸口里带出血丝。气短胸闷,一阵头晕目眩,连受两重致命的打击,早就受不住,昏死过去。
明月心早被万箭穿心,死状极其凄惨。直挺挺睁眼倒在地上,到死仍然不敢置信地看着飞身替谢芳菲挡弹的容qíng,至死还含着恨。众人吃惊地看着事qíng急转而下,望着横倒在容qíng身上的谢芳菲默然无语。吕僧珍端坐在马背上,抬眼看着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战场,到处是死亡,到处是鲜血。喊杀声仍然没有停止,战争还在继续。寒风chuī着旗帜,哗哗地响,触耳惊心。一声凄惨的鸟叫声蓦地划过横空,失了魂一样蹿上高空。他蹬腿下马,一步一步走到谢芳菲面前,沉重缓慢,伸手抱起她。昏了也好,就这样昏迷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就在吕僧珍等人誓死保住江陵的时候,萧衍所率领的联军已经攻占了建康周围的京口、广陵、瓜步、破墩、琅邪、新亭、东府诸城。建康凭借优越的地理形势,没有高且坚固的城墙,对联军已经构不成威胁。大势所趋,天下,已经是萧衍的天下。
谢芳菲梦中行走在一片漆黑的旷野中,什么人都没有,一切静得可怕。前面的黑暗处鬼蜮yīn森,一丛一丛深不见底的黑影,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混沌一片,像是一团杂糅在一起的黑布。谢芳菲梦里觉得她自己行走在盘古还未开天辟地的懵懂里,跌跌撞撞什么都分不清楚,沉沦颓废得惊心动魄。如果真的可以这样,她倒希望这个天地还是古老蛮荒,什么都没有的好。没有开头,也就没有结束。她似乎永远都走不出这片黑暗,也不愿走出。暗影丛生,鬼魅魍魉的世界里,浑浑噩噩,就要习以为常,融为一体。遥远的漆黑里忽然传来“姐姐”的呼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近在耳边。谢芳菲还有未了的心事,像银针扎在心口里,另一个世界里还有一缕无形的线牵扯着她,不得不回来。
谢芳菲悠悠醒转,胸腔里总算还吊着一口气。吕僧珍一直守护在她chuáng前,看见她醒过来,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平静地说:“芳菲,容qíng已经死了。”谢芳菲心如刀绞,绞得骨头都要碎了。吕僧珍继续说:“江陵这一战,死了两万五千士兵,尸骨还堆在城外。重伤残废者达四万之众,没有足够的军医和药品。无辜牵连而死的老百姓达十万之众。芳菲,你明白我在说什么?”谢芳菲心如死灰,没有表qíng。吕僧珍看着她,神qíng坚毅,双目沉静,说:“活下来的人是用无数的尸骨换回来的。能够万幸地活下来,就要好好地活。”
谢芳菲抬头看着他,满脸的泪水。半天才说:“我想见见容qíng。”吕僧珍轻声说:“你昏迷多日。我已经派人将他的遗体运回武当。”叹一口气说:“相见不如不见,徒惹伤痛。他,他也不希望你伤了身体。他走得很好,你放心。”谢芳菲将头转到另一边,吕僧珍看不见她脸上的表qíng。沉默了一会,说:“夫人派人来接你去雍州静养。”谢芳菲恍若未闻,憋着气,握紧手,不见就能不痛?更痛,痛彻心扉。她愧对容qíng,一直,从开始到结束。她没有脸见他。可是容qíng,容qíng一定希望自己见他最后一面。她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一点点都来不及。
谢芳菲一路病着前往雍州。路上几个大夫轮流照看,依然低烧不退,昏迷不醒,噩梦连连,整天发出无意识的呓语,神qíng狰狞。睡梦里到处是残缺的片段,血腥的、恐怖的、惊心的、无边的火光,无边的冷和黑,没有一丝的光和热。一连病了好几个月,从寒飕飕的冬天病到湿淋淋的chūn天。大夫在一边大松一口气,说:“能挨到了现在,xing命已经无忧。”她似乎在赌气。既然死不成,病总可以吧,将心底的自我厌恨连着绵延时日的病痛一起发泄出来。
病了多久,就冷了多久。也不是全无意识,房间里总有许多人来来回回地走动,一拨又一拨,低着声音在耳边唧唧喳喳,心更烦,想喝止却说不出话,有什么卡住声音似的。空气里到处都是药味,塞得鼻子呼吸难受,病好得更慢。忽然有一天,谢芳菲闻到空气中柔软的香甜味,身上感觉到和煦的轻风,有光有热,有生命的气息,沉重酸涩的眼皮终于睁开来。
丁令光正命丫鬟将南面的窗户打开通风,一chūn的热闹霎时间全部涌进这个寒冷yīn暗的房间。她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将刚从院子里摘来的杏花cha在瓶子里。转过身,眼睛一亮,惊喜地说:“芳菲,你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们了。”谢芳菲似乎没有知觉,茫然无措,呆呆地看着她。丁令光愣了一下,心里叹气。随即微笑坐在她身边,将手中的孩子递到她眼前,笑说:“芳菲,你看他多可爱。”谢芳菲仍然没有说话。
丁令光直直看着她,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说:“芳菲,你还有小文,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小文天天吵着要你。这么小的孩子,瘦了一圈,看着都心疼。”命人将小文带进来。小文见到清醒过来的谢芳菲,兴奋得手舞足蹈,连滚带爬地跑到她身边,连声叫着“姐姐,姐姐”,一刻不停地黏着她。谢芳菲转头看着眼圈深陷下去的小文,眼睛慢慢地湿润,伸手抱住他,抚摩着他的脸。半天,抬眼看着丁令光,指着她怀中的婴孩问:“真的很可爱,像你多一点。他叫什么名字?”丁令光笑说:“叫萧统,好不好听?”谢芳菲微微点头。
微雨燕双飞,chūn意阑珊。谢芳菲的病渐渐地有了起色。丁令光照例过来叮嘱她好好养病,莫要胡思乱想之类。再养,再养,她也是遍体鳞伤,身体上的,心口里的。结不了疤,也好不了。永远腐烂,没有止境。谢芳菲漠然地坐在窗前,看着霏霏的细雨,心思早已飘远,不知停留在哪个角落里。屋檐下偶尔滴下一两滴雨水,寂静的时间里,听在耳内,分外清晰。
谢芳菲站起来,拿起一把伞,推门走了出去。沿着雍州的外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去。chūn雨微寒,打在身上,久了变成一个一个的雨迹子,散在肩上、脚下,褪不了。谢芳菲站在远处看着烟雨霏霏、竹林深深的心扉居,她没有勇气走近。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眨眼成了梦幻。这么些年竟然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梦似幻,转眼成空。兜来转去,生关死劫谁都没有挨过。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人和鬼都差不多。昏惨惨的天地一片迷蒙,旧事凄凉不可听。
看着旧景,想着旧人,所有的人,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勉qiáng苟延残喘。白茫茫的天地何处是尽头?从头到尾,谢朓被bī死,左云被害死,王如韫只怕离死也不远。刘彦奇被杀,明月心万箭穿心。好的,不好的,都死了。容qíng,容qíng因她而死,秋开雨疯了——不论是不是真疯,已经不重要。她,她也没有必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呼吸日益艰难,从脚下涌上来的淤泥快要没到头顶。白茫茫的大地,这样的残忍和血腥,留给适合的人去主宰。她已经被淘汰。沉睡在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到底可以安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丁令光看着谢芳菲收拾包袱,冷声问:“芳菲,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谢芳菲转头看着她,笑说:“令光,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小文。”丁令光拦住她,大声说:“不行,芳菲,你太胡来了。”谢芳菲按住她的手说:“令光,我没有胡来。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要去找陶大师,他答应过我收小文当他的关门弟子。”丁令光仍然不放手,冷冷地说:“我更不能让你离开。小文跟着你,我还放心一些。现在,你居然要将他送给陶大师,你这是gān什么!临终托孤吗?你绝对不能离开雍州。天下动dàng不安,到处乱哄哄的,怎么走,走到哪里去!芳菲,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谢芳菲的心事正被她猜中,面不改色地说:“令光,你多想了。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小文跟着陶大师再好不过。我也正想投靠大师。有他照应我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下动dàng了几百年,也不是现在才乱起来的。天下这么大,总有地方安身立命。乱也没有办法。”好好地活下去,可是生不如死,死了会比较好吧。生无可恋,还活着gān什么。
谢芳菲铁了心要离开。丁令光拿出小文做说客,苦口婆心,怎么样都劝不动她。想起陶弘景,暗中派人去了信。他总不能眼睁睁的什么都不管,稍稍放了些心,只得答应谢芳菲离开。派了几个侍卫沿路护送她去建康,再三叮嘱,路上千万别出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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