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令光一路送出城来。谢芳菲笑着告别了她,抱着小文坐进马车里。神qíng柔和,心里面安详平静。一个人一旦作了某样决定,其他的就不重要了。陶弘景曾经答应过她要收小文做入室弟子,小文跟着他总比跟着体无完肤的自己要好得多。她已经不是完整的谢芳菲。
马车慢慢地驶出雍州,谢芳菲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矗立数百年不倒,忽然想起一句话“天若有qíng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回首间沧海桑田,已是百年身。往事最不堪回首,魂断神伤,潸然泪下。谢芳菲赶紧掉头看向窗外的景致,花木繁茂,蓊郁峥嵘,奈何与己不合。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qíng怀,不似旧家时!一切不复重来!
一路逶迤而行,人马无声。谢芳菲从帘子外面一眼看见山上矗立的庙宇,缥缈遥远,心里动了一下,那是卧佛寺。神qíng难得地波动起来。卧佛寺,卧佛寺,一切因它而起。想了一会儿,大声说:“停车!”马车晃悠悠地停住了。谢芳菲抱起小文就要上去。侍卫们为难起来。谢芳菲说:“我只不过上去磕个头,烧炷香,祈求一路平安罢了。”众人也不敢十分为难她,远远的跟在后面。谢芳菲叹气,就当做最后的祭奠,全部的过往,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有始有终,重新回到原地,画上同一个句点。生是一头,死亦是一头,走完一生,长或短,在这里圈成一个圆。
谢芳菲慢悠悠地一路爬上去,不疾不徐,想将沿路的风景刻在脑海里。百花齐放,百鸟齐鸣,正是江南好风景。以后,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山下chūn意将尽,山上却正好,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红杏枝头chūn意闹,一路噼里啪啦燃烧开来,热闹旺盛。人间又是一年chūn,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小文不让抱,一个人在前面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弱一小,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寺门口。高高的门槛,有些残破的木门,厚的石墙,清冷的寺院。还是这个样子,宛如旧事重演。她有些失神。
谢芳菲凭着记忆,跨过重重的院落,一路摸到后院,那些桃花不解世间爱恨qíng仇,依然开得如火如荼,红红白白,层层叠叠,宛若云霞。谢芳菲像立在梦境里,曾经的记忆,午夜梦回时分也曾这样刻骨铭心。不由自主摘下一枝桃花,长叹一口气,“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些事都已随风而去。谢芳菲也要去了。喃喃低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阵风过,瞬间落红无数。
谢芳菲低头拍了拍身上、肩上的桃花,再抬起头时,忽然怔住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秋开雨无声无息站在她面前,脸容消瘦,神qíng憔悴,浑身落寞悲伤。以前凌厉无qíng的眼中含着泪,轻轻低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在。疯了,当然是真的疯了。再疯下去,他保不住不会随着当年李存冷掉落的侧崖跳下去。没想到推来挤去,还是转回到原点。差一点就擦肩而过,差一点就真的万劫不复。
断续声随断续风,隐隐传到谢芳菲耳朵里。谢芳菲由梦到醒,由惊愕到从容,反应过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仰起脸,泪光婆娑,心神震dàng,不能自已。忽然微笑起来,一声一声地呼叫:“开雨!开雨,开雨——”泣不成声,婉转缠绵,感心动耳,dàng气回肠。宛若梦境!谁道浮生不若梦,假做真时真亦假。
秋开雨狠命搂住她的时候,谢芳菲失声痛哭。为什么哭,她不知道。那么多人死了,他们总算活了下来,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哭。所有人的死成就的是他和她吗?谢芳菲不敢这样想。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活的人却要好好地活下来。谢芳菲抱紧秋开雨,他们什么都没有,连命也保不住,只有彼此。活一日是一日,没有明天。纵然他和她在一起,也保不住天长地久,瞬间生离死别,谁也说不定。这样的乱世里,谁也说不定。形势永远比人qiáng。
谢芳菲和秋开雨带着小文离开了,去了她一直向往的“天苍苍,野茫茫,风chuī糙低见牛羊”的塞外。说不定会碰见任之寒,他或许有了许多的小孩。那里也不是乐园,可是新的地方,新的开始,他们还想彼此靠着多活两天。这里太多的死亡,太多的鲜血,压得活着的人喘不过气来。
谢芳菲他们经过建康的时候,城毁人亡,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谢芳菲指着远处的建康宫沉沉地说:“开雨,你看!”秋开雨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明白谢芳菲的意思。国破山河在,城chūn糙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建康宫,建康宫再一次被毁。谢芳菲除了叹气,没有其他的话。
她在此时忆起容qíng,想起苏东坡写的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泪盈于睫,悲兮悲兮生别离!
这样的乱世,没有一样感qíng不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城毁了,人亡了,所幸,他和她还活着。
这样的一段故事,只是一个别样的传说,不存在正史里。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已经和他们无关,和这个故事无关。
第七十九章
人间四月芳菲尽
秋开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雍州卧佛寺的。他日复一日站在禅房前面高大的槐树下,透过状如伞盖的密叶看头顶一点一点的白云长空,维持同一个姿势,同一种表qíng,长久不变。寺院的僧人早已习惯他这种孤僻怪异,也不去管他,只当是失意潦倒之人。没有人想到他就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邪君”,不,不是“邪君”,已经是“邪尊”。
秋开雨的理智渐渐处于崩溃的边缘。他的心里养了一条毒蛇,伤人伤己,一天一天地长大,紧紧缠绕住他的身和心,已经不受控制。他觉得灵魂一口一口被吞噬,只余下悔恨的追忆。追忆,不,他宁愿忘记。可是,偏偏jīng神的丝缕还牵扯着过往的一点一滴,越想忘记越清晰分明,bī得他一点一点沉沦腐朽。他仍然不死心,挣扎徘徊,不肯屈服,他是秋开雨,怎么能任由感qíng主宰堕落!可是身处沼泽丛里,越挣扎陷得越深。终于,终于感qíng还是压倒了理智。可是,已经迟了,整个人摧枯拉朽一般开始分裂。
扫地的小沙弥一下一下挥舞着扫帚,“沙沙沙”的节奏声充满和谐的韵律。是个年轻人,没有忧虑,无所顾忌,走近呆立的秋开雨,仰起脸问:“施主,你天天站在这里,是在等人吗?”秋开雨蓦地心悸,痛得全身发麻,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他以为又像往常一样讨了个没趣,不以为意,拖着扫帚正要走开的时候,秋开雨却低声回答:“不,我是在等桃花开。”人,人永远也等不到了。
小沙弥惊奇地看着他,思虑半天才说:“等桃花开?可是寺里的桃花还要很久才会开呢。山下的桃花比这里开得早。”秋开雨充耳不闻。小沙弥见他又恢复冷漠的表qíng,暗中做了一个鬼脸,悄悄地离开了。悔恨、悲哀cháo水一般涌上秋开雨的心头,无孔不入。他发狠也抵挡不了这种深入骨髓的寂寞、空虚。暗的影,黑的夜,血和仇,人和鬼,他被他自己亲手毁了。一遍又一遍的追忆,加速秋开雨的毁灭。没有人毁得了他,除了他自己。
就是在这里,第一次遇见芳菲,秋开雨不可遏止地重复追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穿过时间的长廊想起来却一日比一日清楚深刻。
秋开雨刚用计杀了李存冷,并不觉得高兴;没有找到太月令,也不觉得可惜。莫名其妙的qíng绪,酝酿得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他刚刚给潜伏在萧衍身边的左云发出信号,站在寺院里等他的到来。敏锐地发觉有人慢慢地靠近,这样特殊的时刻,秋开雨眼中现出杀机。发觉来人丝毫不懂武功,秋开雨的杀意仍然没有退去。却听到来人浅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冲他友好一笑,不带任何的心机和杂质。秋开雨才发觉身边的桃花开得这样的热闹,云蒸霞蔚,宛如天上人间。身心一下子从现实里抽离,心qíng突然好转。
“好诗。”他称赞。的确是好诗,最重要的是,来人是真正的文人。这样的诗句,江湖侠客想冒充也冒充不来。秋开雨放松了警惕。他没有想到,就因为这句诗,埋下了以后纠缠痛苦的根芽。
大约两年后,他再次见到当年吟诗的人的时候,他早已经忘记此事。得到她的提醒,秋开雨杀她的心反而淡下来。这样的巧合,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谢芳菲站在秋开雨的身前,一脸认真地跟他讨价还价,要他放过她。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畏惧,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秋开雨看在眼里,那是一种叫生命的活力。他有些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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