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素日里心内再是惊涛骇làng,面上也永远海不扬波。但在这些纷乱的记忆里,他看到了自己迥异于往日的失态qíng状。
卫启濯轻轻吐息,从回忆里抽身,转眸看到趴在他身边睡着的萧槿,忽觉那些深埋的栖栖遑遑渐渐被抚平。
一阵安心恬dàng。
萧槿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不安分地动一下。他迟疑一下,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出声唤醒她。
萧槿见他醒来,忙拉着他上下打量,询问可还有什么不适。
他高烧尚未完全退下,嗓音透着沙哑;“已经好了很多。”
萧槿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正yù将大夫叫来再给他看看,忽然想起他方才的举动,倏地转头:“你却才满口喊嫂子,说吧,叫谁呢?”
他顿了顿,淡笑道:“怎会?想是你听岔了。”
“不可能,你说了很多回。”
“我能喊谁,你莫不会认为我是在喊郭云珠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你确实……”
“我又梦到了些往生事。”虽然他觉得他前世那个隐秘的心思不应当告诉她,但若是她因此对他生出什么误会,那还不如出言解释一下。
萧槿突然拽住他;“所以你前世心里真的揣了个心仪的表嫂?”
卫启濯一愣;“什么表嫂?”
“不是表嫂?”萧槿顿了须臾,探问道,“那是前世的三嫂?”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她。
萧槿迎着他脉脉温柔的目光,怔了半晌,渐渐红了耳朵:“我……我去叫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啾啾,”他叫住匆匆回身的萧槿,“你的往生记忆,断在哪里?”
萧槿想了想,低头道:“我也说不上来,那个临界很模糊,不过大约就是我死前的半年到一年之间。”
卫启濯点头。
萧槿应当是不记得桥上那一幕的,其时,他应当已经逐渐开始表露心意,萧槿若是记得,不会对他的心思毫无觉察。
萧槿又照料卫启濯服药一回,旋安置他躺下歇息。
她打屋内出来时,尚有些神思不属。
如果他方才是陷入了前世的幻境,并且他并没有什么心仪的表嫂,也不是喊大嫂三嫂的话,那他口中的“嫂子”指的就是……
萧槿以手扶额。
她眼中的高岭之花、恶毒上司,还曾被她认为有龙阳之好的人,好像喜欢她,这实在太惊悚了。
真是完全看不出来。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含蓄?
卫启濯整整休养了七日,大夫才说可以出门见风。
他甫一病愈,便又要出门。萧槿几劝无果,只好叹着气给他打点行装。
她想起还被她扣着的郑菱,询问他如何处置。
卫启濯看向她:“啾啾与她仇大么?想让她如何?”
萧槿随意道:“没什么大仇,就是看她不顺眼,而且,她这回好像还想暗算我,我不高兴。”
“那将她jiāo于我吧,我把她押到杨祯那里。杨祯如今正打算将huáng瑞送到提刑按察司那里鞫问,我便说郑菱可能是共犯,让杨祯一并送去。”
自从他跟杨祯说罢那一番话之后,杨祯便真的认真查起了案子——杨祯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不被手底下的人连累。后来不晓得是顺藤摸瓜查到了huáng瑞身上还是自家bī问出来的,杨祯亲自过来探病时,跟他说已经水落石出,会对huáng瑞严惩不贷云云。
萧槿觉得卫启濯可能是给这位布政使大人灌了迷魂汤了,明明前阵子还暗搓搓预备对付他的人,如今竟然成了好基友。
卫启濯自打来山东之后,一日更比一日忙,如今病了一场更是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萧槿帮他束腰带时,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癯。她禁不住叹道:“等咱们回京,你兴许就能瘦得飘起来了。”
“那也是‘千二百轻鸾,chūn衫瘦著宽’,瘦了也好看。”
萧槿倾身抱住他,软声道:“不行,太瘦了抱起来硌手,所以你不要太辛苦。”
卫启濯拍拍她,叹道:“我才不辛苦,我昏过去也不过是因为连日劳顿外加高热,真正辛苦的是那些士兵。”
当时洪水势头太猛,一批批沙袋扔下来也阻挡不住,全被冲了去。当时在场的士兵眼看着农田要被淹,纷纷自愿请命跳下汹涌河水,用身体挡洪。
紧急抗洪一般是在决口处深扎木桩,然后扔下沙袋,靠林立的木桩挡住沙袋,逐渐加固堤坝。然而在洪水势猛并且堤坝有崩塌之势时,必须迅速堵住决口,没太多时间扎木桩备沙袋,否则堤坝一旦垮塌,局面根本不可收拾。
在这种时候,用人墙代替沙袋是最极端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卫启濯步入官场以来,第一次觉得下一个命令那样艰难。他当时稍作沉默,在滂沱大雨中朝众士兵躬身一礼,用无比艰涩的声音下令下水。
他转头命人统计了下水士兵的名单,当众表示但凡有殉难的,会厚恤家眷。将来也会为这些士兵修建忠义祠,令后代永记他们的功勋。
当时齐河知县也在一旁,他思及会出现如此局面皆因贪墨所致,若非偷工减料,堤坝不会这样不堪一击。他直想将他直接踢下去挡洪,但想想还是觉得淹死太便宜他,回头扔到锦衣卫诏狱里仔细收拾收拾才是正理。
锦衣卫的花样比他们大理寺要多一些。
卫启濯之前便没作休息,当时又跟着一众士兵淋了一天一夜的雨,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后来发起高烧,几乎站立不住,决口被堵住后,他本想再检视一遍,但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当场昏了过去。
杨祯吓个半死,赶紧使人将卫启濯送了回来。
萧槿见卫启濯陷入缄默,知他大约是想到了之前士兵以身挡洪的一幕,也拍了拍他:“所以我就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贪官误国又误民。将来你若站在更高的位置,一定要好好整顿吏治。”
卫启濯轻应一声。
yù施抱负,唯有临高。
一月后,卫启濯基本检视完了山东境内的各大堤坝,督促官兵加紧加固。
税粮除了济南和青州两府的报灾未jiāo外,其余全部jiāo讫。
等河道堤坝这边的修补完工,他在山东的差事就基本完成了。
就在他跟萧槿计算着返程日期时,永兴帝的圣旨到了。
第121章
事态紧急,圣旨是由锦衣卫指挥同知沈良快马加鞭、日夜兼行送来的。
内中大意是说, 南直隶淮扬道的丰县和沛县有一股流民bào动, 如今已经往山东南部的兖州府去了。永兴帝令卫启濯暂不要回京,拐道去兖州, 协助都指挥使平定这股流民bào乱。
为了方便办事,永兴帝又给卫启濯挂了兵部侍郎的衔, 加了提督军务的职名。
萧槿见卫启濯接了旨后神色有些凝重,不由问道:“怎么了?没有把握?”按说他算是有经验的,上回恩县流民叛乱就是他协助总兵孟元庆压下去的。
卫启濯摇摇头, 又点点头:“这事有些棘手,我虽也不惧,但没有十足把握。”顿了顿, 转向萧槿,“啾啾先帮我把圣旨摆起来, 我去跟沈大人说几句话。”
萧槿颔首应好。
卫启濯一路折回正厅。沈良正坐着吃茶, 见卫启濯入内,起身叙礼一回, 笑道:“陛下对卫大人甚是看重,卫大人此番若是旗开得胜,必能更得器重。”
卫启濯客套几句,旋话锋一转:“不敢动问,此番是陛下思及我尚在山东这才将这差事jiāo于我的, 还是有人举荐?”
沈良一顿, 随即笑道:“在下亦不过略有耳闻。据闻是廷议之时, 宰辅大人推举了卫大人,说卫大人从前就平过流民之乱,此番又恰在山东盘桓,正好能就近相协。陛下后头忖量再三,便下了这道旨意。”
卫启濯了然,作揖道:“多谢告知。沈大人亲跑一趟,辛苦。”
沈良摆手道:“顺口而已,不足道。我不过领皇差办事,此皆分内之事。”
卫启濯微微笑笑。
虽然他还不太了解事态如何,但能让锦衣卫指挥同知亲自跑来送信,足可见皇帝对于此事的重视。又是廷议推人,那么职分之艰可见一斑。
卫启濯将沈良礼送走后,去寻萧槿时,听说她将方才那道圣旨安置在一间堂屋里供了起来,禁不住笑道:“啾啾倒是认真。”
萧槿道:“不是你让我仔细摆起来嘛。对了,这回这差事是不是特别难办?”
“应当不会简单。我忖着,此事难就难在,流民并非集中于一省之内,而是纵跨jiāo界处。如此一来,怀柔则不易招抚,威压则不易清剿,十分麻烦。况且,还涉及到一个权责牵扯,互相推诿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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