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千户提前得了指示,知道宰衡大人今日要亲临送卫启沨一程,故而一出城就直奔事先指定的地儿去。
宰衡指定的地儿是北京城南的聚燕台。聚燕台为一高埠,广三四十尺,位于京畿采育镇东南二十里。每岁秋社,群燕辞巢之日,京畿城村燕群必各将其成雏聚于此埠,数以千计,呢喃不止,二日方息,随后乃去,为话将别,壮观非常,故曰聚燕台。
如今已经立冬,燕去台空,卫启沨被两个力士押下马车后,入目便只望见一片萧瑟景象。
他一转头就瞧见卫启濯从对面一辆华盖红髹马车上下来,远远朝他走来。
卫启沨的目光却并不放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马车。
萧槿在红锦靠背上靠坐片刻,没见着什么动静,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睃看。
锦衣卫诏狱久负盛名,卫启沨在里面待了一个来月,大约是尝了不少苦头,如今容色憔悴,形销骨立,身上裹着几件绒衣也瞧着单薄得很,似乎风一chuī就能直接将他送到云南去。
只卫启沨落得这步田地,也依旧不卑不亢,在卫启濯面前,始终挺直腰背,神容冷淡。
卫启沨与卫启濯身量相当,兄弟两个相对而立,气势互迫,确实是经年累世的宿敌光景。只是卫启沨时乖运蹇,气度已逊。
萧槿瞥了卫启沨一眼,冷冷一笑。待要收回目光,却见他忽地看了过来。
萧槿并未在意,随手放下帘子。谁知外面骤起骚动,及至她再度掀起帘子一角往外观望时,卫启沨已经奋力奔到了距她三丈的地方。
卫启濯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他,心念电转,命一众锦衣卫退到远处,暂去饮马。
等众人散去,卫启沨盯着已经落下的帘幕,嘶哑着嗓子连声喊“槿槿”。
萧槿静坐少顷,起身出了马车。
“槿槿,难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卫启沨的声音竟带着颤抖。
萧槿神色漠然:“我应该有话要说么?”
卫启沨嘴唇翕动,半晌喑哑道:“哪怕是骂我。”
萧槿哂笑:“骂你?我从前把该骂的都骂过了,我也想不出还有词能更贴切地骂你。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顺道问问你——你头先刻意与我弟弟套近乎,意yù何为?你的刻意拉拢太过明显,吓得我弟弟都以为你对他存有非分之想。”
卫启沨沉默一回,道:“我对岑哥儿格外好,主要是因为你,但我也承认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将岑哥儿拉到我身边,再慢慢让他为我办事,因为你们都不会防着岑哥儿。”
萧槿与卫启濯对望一眼。
“不过我后头也发觉岑哥儿似乎想到了歪处,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专心经营丰煦这边。可惜我千算万算,未曾算到一个原本全然不记得前生事的人会忽然记起一切。”
他笃定卫启濯之前并非装的,他一定是后来才在某个契机之下突然获得这些记忆的。他在牢里的那些日子仔细回想了近几年的诸般种种,猜测卫启濯记起前世应当是在祖母过世之后。
卫启濯大闹袁家回来之后,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跟从前有所不同,但他当时并未深想,因为卫启濯确实跟祖母感qíng深厚,遭逢打击xingqíng改变也属正常。前世的卫启濯便是在卫承勉与祖母先后过世之后,变得越发冷qíng狠绝。
卫启濯见卫启沨目光定在萧槿身上,心下不豫。他方才将锦衣卫支开是因为担心卫启沨激动起来会乱喊,仓促之间不好制止,将来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对萧槿不利,眼下却是不由去摸旗花。
他将要点燃旗花将众人召来时,稍一踟蹰,不qíng不愿询问萧槿可还有什么事要问卫启沨。
萧槿瞧着他那副明明急盼着她说“没有”还偏要装作镇定的样子,不由一笑。
她一句“没有”尚未出口,就听卫启沨突然开言道:“槿槿虽对我无甚话说,但我却有许多话要对槿槿说。如我先前所言,我对温锦确非男女之qíng,若我当初没有出事,我定会欢欢喜喜地娶她,至若之后会如何,我也不敢断言。但我可笃定我是真正爱你入骨,十年时光足够我看清……”
“那若是,”萧槿出言截断他的话,“眼下你回到前世光景,你会跟我和离放了我么?”
“不会,”卫启沨神qíng坚定,“我为何要放了你?我们后来已经可以做正经夫妻了。”
萧槿冷笑。
卫启沨却是忽然跪了下来:“槿槿,我还是要说,我先前沉湎于自己的伤痛,确实对你不好,但后来我已经转变了许多,只是你未曾发觉而已。其实我后来已经可以行房,应当也可有子嗣,只是因着……”
萧槿好笑道:“你认为我与你后来走到那般地步,是因着你不能行房不能有子?”
卫启沨声音蓦地一扬:“但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的一切怯懦、一切偏执都来源于此!可笑的是,我害怕了那么多年,逃避了那么多年,到得最后却发觉我的那些踌躇全是笑话!笑话我倒也认了,只要还来得及纠正,但当我试图去跟你解释时,你却已经出走。”
“你回京时已经染恙在身,我想尽法子要去见你,可岳父岳母不准我进门!你垂垂yù绝的那日,我终于入得侯府,但你不肯见我,”卫启沨凄惶一笑,泪流满面,“我在你房外从日头初升跪到暝色四起,我看着一碗碗汤药往你房里送,我听着岳父岳母和岑哥儿压抑的低泣,我眼见一个个太医被请来,又一个个摇头说回天无力,我害怕得浑身发抖!”
“我从未如此恐慌无力,如此彷徨无措!我怕我们那一别就是永诀!我苦苦哀求,我一声声唤你,从白日求到晚夕,可你终是不肯见我!我当时全凭一口气吊着,听到屋内骤传恸哭,我便知你已不好,仅剩的那口气也没了,我当时便想立等死了去陪你。”
“你下葬那日,我看着你的墓xué,也想跟着跳下去,可我听说自尽之人的魂魄会困于天地之间不得魂归地府亦不得超生,我怕我这么死了反而会永生永世见不着你。我那阵子每日对着你的牌位发怔,日日活在悔恨之中。我去寻温锦复仇,可温锦躲了起来。”
卫启沨双目赤红,手背青筋bào突:“我前世死时也不能瞑目,我恨我没能亲手剁了温锦!我承认我做错了许多事,但如若不是温锦从中作梗,我们不会走至末路!”
萧槿面上波澜不起:“你觉着你眼下说这些能挽回什么?”
“我知道什么都无法挽回,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你有权知道,”卫启沨微微垂头,“但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你,望你能如实答我。”
“从始至终,你可曾对我存过一丝喜欢?”卫启沨不安抬头,眼睛直直望着萧槿,话语竟有些磕巴,“抑或……抑或有些许好感?我……我其实多数时候只是跟你拌拌嘴,我后来许多时候都在讨好你,只你兴许……没发觉。”
他端端直直跪在她面前,仰望她神容,抛却一身骄傲,卑微入尘埃。
卫启濯也看向萧槿。
萧槿低头扫他一眼,漠然道:“没有。”
她的声音不重,但语落之际,卫启沨却只觉如巨山覆顶,压得他喘息不能。
他神qíng麻木,身子晃了一下,如同初冬枝头挣扎无力的枯败残叶。
卫启沨缄默半晌,突然伸手去拉萧槿衣袖:“槿槿,让我被桎梏十年是你的意思对不对?”
萧槿步子一撤,躲开他的手:“你还真说对了。”
卫启沨抓了个空,垂眸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轻声自语:“那我如你所愿。”
萧槿忆及前尘往事,突然跨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激愤之下气力颇大,竟几乎将他半提起来。
“卫启沨,你累我一生,难道我不该让你偿我十年?!”萧槿说着话扬手就狠狠甩了卫启沨一个耳光。
卫启沨被她打得脸颊一偏,回头望见她眸中汹汹怒焰,少间,竟是轻轻一笑。
“我也认为应当,”卫启沨双目炯然,近乎吼声,“你让我偿还,我便心甘qíng愿地去!但你我鸳侣十载,同寝同食,你告诉我,你如何做到全然视我为陌路人的?”
他qíng绪越发激动,猛地冲将过去把萧槿死死按到树gān上:“我从前就总在背地里管你叫萧木头,果然就是木头一样,你这名字不白取!我若是不喜你,会在你面前一再忍让?”
卫启濯见状瞬怒,上前拉扯卫启沨,但卫启沨失控之下竟然力大无比,两人争持不下。
卫启沨仍旧紧紧抓着萧槿的手臂,双目火星四溅:“泥人也有个土xing,我纵理亏,也是有脾气的,你以为你缘何能一再在我跟前抢白挖苦?你激愤之下掌掴我推搡我,我从来都任由你来,我脸上身上落伤也都帮你瞒着,岑哥儿对我拳脚相加,我被打得满面淤青也未还一下手,父亲母亲瞧见我的伤要寻顺天府尹来整治岑哥儿,我全按下了,你以为缘由何在?我难道是怕了你侯府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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