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号,“jīng卫街138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从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钟有初说,“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他呵呵笑:“你的耐xing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得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杯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走回酒店。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里有说不出的迷茫和空dòng。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既然……是不是该谢幕了?”
雷再晖没有回答她,钟有初发觉自己失言:“对不起。”
她转身yù走,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有初!不要走……”
他抱得很紧,好像一松开她就会飞走似的,他的脸埋在她的发丝间:“他总希望我惹出个烂摊子,让他收拾,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来不及了。”
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雷再晖一直不肯松开她,她没有睡到客房去,而是和衣躺在他身边,想睡却又睡不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凌晨两点三十七分,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墙而来。一进门更是不得了,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yù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又去追打正在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他?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过她希望,她只是一厢qíng愿。雷再晖走到已安息的老人chuáng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过来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静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雷志恒书记的病已经拖了这么久,谁都知道这样的结局避免不了。格陵电力所出的讣告,是定于停灵的第三日集体去吊唁。利永贞和封雅颂也在列,但未来得及与钟有初说两句话便要匆匆离开,为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腾出位置。
他们没有见到第一日的盛况,据说这次雷家的众多亲戚全部到齐,场面颇为壮观。生的时候没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济济一堂,个个痛哭流涕,悲恸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实在问心无愧。”艾玉棠深感疲倦,只对一双儿女说实话,“我记得你们父亲生前总爱说‘顺天之时,随地之xing,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伤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种殡仪礼节由五湖四海带入,一旦攀比起来,非常铺张làng费。光花圈就已经全是鲜花与富贵竹编织,每三个小时必须清理一次,否则便摆不下。挽联上,写着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也一起丢掉。
当然,这些事不是雷家遗孀来做,自有治丧小组接待和打理。
负责收帛金的会计第一日便受到极大挑战,不得不在下午四点急召银行的押运车来取款。雷再晖采取新式做法,令来宾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坚持将头磕得梆梆响。
死后极尽尊荣,与生前孤寂形成qiáng烈对比。
雷暖容只晓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说上两句,她便号啕,于是再没有人去惹她。直到邝萌出现,她去安慰家属,没有说上两句,雷暖容已经涕泪jiāo流,大哭之余,还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泪也未掉。可她控诉的方式十分奇怪,极像是得不到兄长关爱的孩子,转而夸张诋毁。邝萌原想套些话出来,奈何不得要领。
她知道雷再晖是个极能控制qíng绪的高人,更何况他与养父十几载未见,只怕感qíng有限,再见雷再晖一身丧服,伫立遗照旁,身形瘦削,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替他分担。无论怎样,他现在也应该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温柔胸怀。她一直逗留到huáng昏宾客稀少的时候,才鼓足勇气凑上前去和雷再晖寒暄:“雷先生,我是邝萌。”
可他的记忆显然没有为邝萌留下个好位置:“邝小姐?”
邝萌只得谈起自己那桩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记得了?我,我本来要请你工作,只是,现在……”
雷再晖这才将前因后果一并记起,他并不yù在灵前谈论工作,于是便轻轻走开。邝萌立刻会错意,心cháo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邝萌贪婪地望向他的脸,在她印象中,雷再晖穿过银灰、深红、明huáng、藏青,可原来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的,除了原先的bī人气质之外,丧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分肃穆冷俊。她就是爱煞雷再晖这副冷冰冰的无qíng模样,她还不明白,雷再晖的无qíng,只适合欣赏,不适合接触。
“抱歉,我已经不接低于五十万的案子,三个月后,我不会接一百五十万以下的案子,以此类推。”
如同一桶冰水从头灌到尾,邝萌微张着嘴,一颗心直坠到脚底。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大洲五大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伦街和鼎力大厦!前半生,她已经和雷再晖擦肩而过了一次,难道这次又要错过?
心qíng一糟,邝萌便口不择言:“我出到五十万以上的价格!一百五十万以上也可以商量!请你留下来!”
这话中的意思简直呼之yù出——我已经将一颗热乎乎、扑腾腾的心挖了出来,捧到你面前。可是雷再晖并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异的眼睛,并没有在邝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gān净利落的话语,并没有半点儿犹豫:“我不会接你的案子。”
他对邝萌鞠了一躬,是标准的家属答礼,正yù走开,邝萌哀哀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雷再晖,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我明明记得你穿一件深红带明huáng条纹的衬衫,对我说——”
他对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再清楚不过,他说:“邝小姐,百家信不养富贵闲人,你被解雇了。”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不应该令人魂牵梦萦,因为那仅仅是他的工作。
可是,我和钟有初一样,也曾是百家信的员工,同样因你失去饭碗,为什么她就不同?邝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说下去,因为雷再晖已经走出十来米远,显然对她的纠缠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丢她一个人演独角戏。她怎么说也是富家千金,怎么会将自己推向这样尴尬的境地,跑到丧礼上来剖明心迹,还无人喝彩?
一生中最大挫折不过是被百家信开除的邝萌,并不明白人在伤心到极致时会耳目闭塞,更何况伤心的表达方式并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种淋漓尽致。心qíng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她见一袭黑衣从场外进来。那黑衣女子束着一个马尾辫,颈间戴着一弯珍珠项链,右手里拿着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晖走去。
钟有初?她怎么会在这里?邝萌顿时想起自己曾经阻挠他们见面,刻意制造误会,如今看来却是白白出丑了!她呆呆地看着钟有初走到雷再晖身边,对他低声说了几句,雷再晖点点头,俯下身来。
从邝萌这个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晖俯下身来的时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态,将额头轻轻搁在钟有初头顶,借一点儿她的力量。钟有初将他的衣领扯出来,剪下一角,复又整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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