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说过不喜欢威尼斯这个地方,可仍然特地放下生意带一对孩子来看她。因为年龄太小,闻柏桢不许跃跃yù试的孪生儿用刀叉,只能用调羹。
钟有初只顾着帮孩子将食物剥壳拆骨,自己的那份沙拉动都没动。
他将一块儿扇贝ròu送到她嘴边。一直都是这样,她照顾孩子,他照顾她。
她莞尔,就着他的手吃了,又伸手摘掉女儿襟上的饭粒。哥哥素来喜欢模仿父亲,便拿着调羹,有模有样地舀一勺豌豆泥伸到妈妈鼻下。妹妹也不甘落后,整盘端起送来,结果翻了,ròu酱烩饭洒了一身,被哥哥嘲笑个不停。
洗澡又是一番折腾。分开洗要问,一起洗要闹,洗一个要半个小时,洗一双要两个小时。两颗小脑袋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浑身湿透的钟有初哼哼哧哧,渐渐招架不住,好在有闻柏桢挽起袖子来替妻子解围,耐心地一一回答。
好不容易洗完,孪生儿换上睡衣,睡眼惺忪,还缠着母亲讲睡前故事。孪生儿有一本独一无二的童话书,每一页都是钟有初在拍片间隙亲手绘制的,又由闻柏桢上色装订。
她今天讲的是《野天鹅》,才讲到美丽又勇敢的艾丽莎公主如何坐在天鹅背上飞过山川,孩子们便头挨着头,脚抵着脚,沉沉睡去。夫妻俩还没能休息,一个把行李打开来整理,另一个收拾泳衣沙铲等物,明天好带孩子们去海边游玩。
怕吵醒孩子,他们压低声音说话,动作也十分轻柔。待一切忙毕,丈夫过来抱住了对着一副白色面具发呆的妻子。
一如十年前在俱乐部,他抱住她,留她在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应。
而他们还和十年前一样,一个头发一直乌黑,另一个再没有长高过。
他抱着她,心一点点地凉下去。
这是一场梦啊!已经沧海桑田的两个人,又回到当年的场景里。只因认定对方还是当年的模样,所以愿意留在梦境中相陪。
其实早已物是人非。
如果你来了,如果我的心不曾荒芜——最终逃不逃得过蝉过别枝的结局?
钟有初醒了。
两百一十三公里外的闻柏桢也醒了。
“闻叔叔醒了。”守在chuáng边的卫彻丽一扭屁股,颠颠地跑到妈妈身边,“妈妈,我拿牛奶给闻叔叔喝可以吗?”
宿醉后仪容láng狈,气味难闻。他翻身坐起,揉了揉太阳xué,头疼yù裂。
“闻叔叔不喝牛奶,你自己喝。”蔡娓娓拿两粒阿司匹林给闻柏桢,又递来一杯温水。
腕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上午九点——他竟心累至此,在蔡娓娓这里睡着了。
闻柏桢吃了药便下chuáng来。卫彻丽亦步亦趋地跟着,抬高脸庞,合上小小手掌,放在腮边:“闻叔叔,你睡觉的时候会笑的,闻叔叔,你是不是梦见好吃的了?”
是吗?他只记得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全然忘记。
经小小的卫彻丽无心提醒,又有一鳞半爪开始在头疼间隙中闪现,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间或有一道雷电劈下,触目惊心。
洗手间里有全新剃须膏和刀片,一刀刀刮过面颊,有刺疼感觉。
“柏桢,我对胡安提出离婚了,他不反对。”蔡娓娓倚在卫生间门口宣布。
闻柏桢回头看了一眼正低头拆吸管的卫彻丽——她竟不避讳孩子,就这样开诚布公。
“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留下,有个朋友开了间舞蹈教室,找我去教弗拉门戈。”
闻柏桢专心刮着胡子,没有回话。整理完毕,他打电话叫助理送全新衣物过来,助理提醒道:“您十点钟约了天勤的季先生签承销协议……十二点半有午餐宣讲会……”
助理在电话里将今日的行程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半个小时后来接我。”闻柏桢挂断电话,背对着蔡娓娓将袖扣取下收好,“朋友?是我在马德里见过的那个舞娘吧。”
蔡娓娓毫不讳言:“是,和她在一起我很快乐,你们男人不会明白的。”
闻柏桢皱眉,蔡娓娓耸肩:“你知道我这个人,只要快乐自由就够了。”
因为这句话,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女孩子是如何打开了蔡娓娓的yù望之盒,使她轻易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
“……格陵的生活指数之高,超过了我的想象,怎么通货膨胀得这样厉害?”
真残酷,自由原来也要有经济基础。她yù泡一杯速溶咖啡给昔日男友,他拒绝了:“胡安总不会连赡养费也不拿出来。”
“他?”蔡娓娓冷笑,“那间破画室,能养活他自己就不错了!我不指望。”
“娓娓,自由不是随心所yù。”闻柏桢抚着眉心,“你即使不愿意做妻子,也总还有个母亲身份。”
“老大、老二和我根本不亲,而且已经接受了西班牙的生活方式,成天闹着要回去,但是彻丽,她还挺喜欢这里。”蔡娓娓道,“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彻丽!”
卫彻丽正在往牛奶里chuī泡泡,听见母亲唤她,愣愣地抬起头来。
“彻丽,你想跟妈妈住在这里,还是和爸爸回马德里?”
小小的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样重要过,妈妈和闻叔叔都在等她的回答。上次她觉得自己很重要,是闻叔叔抱她上车,叫她坐好。
卫彻丽慢吞吞地回答:“我想住在自己的心里。”
蔡娓娓摊一摊手:“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我生的,小小年纪就老气横秋,说的话没有一句听得懂。唉,我都听不懂,胡安更没法教育她了,还是跟我吧。”
闻柏桢走过来摸了摸卫彻丽的头顶:“彻丽。”
她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了闻叔叔的腿,此刻,她才像一个小孩子。
在梦里,他似乎也有过一个女儿,和卫彻丽一般大小,机灵可爱,浑身都是牛奶香味;在梦里,她被母亲抱在怀中,那母亲有一对眼角上掠的丹凤眼。
“娓娓,她才懂得什么叫自由与快乐。”
第二十三章 宁玉碎
钟有初掀开被子下chuáng,几张卷子飘落。
梳妆镜里映出一张浮肿的脸,眼皮发涩,鼻翼发紧。
闻柏桢做家教时留下的资料和试卷她全部收藏在chuáng下的一个盒子里。
昨天回来后,她再次翻出来看。闻柏桢的中文和英文都写得很漂亮,流畅自然,每个字,每条线,在她心底永不褪色。
他在讲解中会随手画出来一条条下划线。有时候她会指着那条线装模作样:“咦,这个我不懂。”待他趋近,她的手指滑过,画出一条虚拟的红线,往他的心口上戳去——他一定是会敏捷地用手挡开的。打得好疼,可她还会抛个媚眼,管他接不接。
时至今日,钟有初总算能心平气和地回忆恣意张狂的过去。
她曾对利永贞说过,对闻柏桢的感qíng是一时意气。
并不是那样!若不是爱,不会在他提出一起离开的要求时,放他自由。若不是爱,不会在百家信画地为牢,只因那曾是离他最近的地方——直到雷再晖yīn差阳错赶她离开。
可是他从来没有把她的爱当一回事,从来没有,即使如此,她总觉自己没有爱错这位正直高傲的君子。闻柏桢是司徒诚的儿子不假,但他何其无辜。
好,十年后补上一刀,她的信念终于崩塌。
她不知道睡与醒之间的界限。天地间的声光影电,组成一部长长的黑白默剧,醒来的那一刻,被she入眼帘的阳光毁掉所有底片。
轻轻地走出卧室,她才下了三四级楼梯,便听见缪盛夏不耐烦的声音,从空dàng的客厅里飘上来:“……她?心怀天下,哪里贫穷落后就去哪里,天女散花地散钱。”
钟家的客厅并不大,正对着电视的沙发摆成凵型。钟汝意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叶嫦娥陪着缪盛夏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雷再晖单独坐在一边,对他们的谈话并不热衷,而是出神地把玩着一只小小茶杯。
“大倌,娶这样的老婆才好啊。”说话的是叶嫦娥,“老公聚财,老婆散财,银钱流通,家庭和睦,况且还是做慈善。”
缪盛夏似乎非常抗拒这个话题,跷起腿,摸着左手的戒指:“不提也罢。”
叶嫦娥又对那眼睛像波斯猫的贵客道谢:“雷先生,多谢你送有初回家,这两天可担心死我们了。”
“不客气。”雷再晖亦笑着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
难得钟汝意也拿起茶壶:“云泽不仅有稀土,富硒茶叶也很出名,雷先生,请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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