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朝夕,今晚的月亮多好。
朝夕,你闻到花香了吗?紫藤萝都开了,可是你却看不到。
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我也知道我很傻,我没救了,朝夕。
……
这样的话他反复地说,不停地说,每每在院子里站到脚发麻,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平静。
只要一想到那扇窗户,他就没法平静。
风很大,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似乎要下雨了。樊疏桐叹口气,缓缓起身离开,可是上了车,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哪里有他的家?不免想起了老头子,听说他已经回聿市了,现在住医院里……他果然是老了,就像他过去离不开靶场一样,他现在离不开医院了。
这个时候过去,他应该已经睡了。
也好,免得他血压升高。
出乎意料,樊疏桐驾车到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樊世荣还没睡,父子俩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直视过对方,一时都僵住了,反应不过来。
“桐桐,是你来了呀!”珍姨从洗手间里出来,惊喜万分,放下手里的脸盆就跑过来,“可把你等来了,你这孩子……”
“珍姨。”樊疏桐淡淡地招呼了句。
自从珍姨成为樊世荣的第四任妻子,樊疏桐对珍姨一直就是淡淡的了,倒不是他对珍姨有什么看法,他也知道珍姨能嫁给樊世荣未尝不是个好的归宿,樊世荣百年之后,她好歹可以得到部队上的抚恤,只是保姆成了后妈,对樊疏桐来说始终有些难以接受,感qíng上自然是疏离了些。
珍姨拉着樊疏桐唠嗑了好一阵,倒也化解了樊疏桐面见父亲的尴尬,最后是樊世荣不耐烦了,气冲冲地喊:“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樊世荣在病重,脾气很不好,珍姨这才反应过来,忙讪讪地跟樊疏桐说:“我下楼找医生问问明天什么时候照CT……”
珍姨走后,樊疏桐坐在病chuáng边的沙发上自顾抽烟。病房里明明不能抽烟,他置若罔闻。樊世荣一直看着儿子抽,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我也来根吧。”
樊疏桐诧异地抬抬眉,意思是你生病还抽烟呢。
樊世荣的倔劲又上来了,“没事,反正离死也不远了,谁也管不着我。”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因为瘦,他的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深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老了,他真的是老了,长年的病痛折磨让他再无当年驰骋疆场的威风,现在的樊司令跟街头巷尾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而他看着儿子时的目光无限依恋,再无从前训斥儿子时的声色俱厉。
樊疏桐叹口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过去。
樊世荣如获至宝,就像嘴馋的孩童看见心仪的糖果一样,赶紧接了塞嘴里,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樊疏桐划根火柴,为他点上。
“舒服——”樊世荣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极为享受,“这比他娘的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可把我憋坏了。”
说着又狠狠地连抽几口。
结果抽得太急,呛住了,咳成一团。
于是樊疏桐又叹口气,起身给老头子拍背,“你抽慢点不行吗?”他很烦,这老头真是越老越不中用,当年拿鞭子抽他的威风也不知道哪去了。
樊世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喘着气说:“唉,没办法,一天到晚都被护士盯着,想抽烟都想疯了,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到老了连根烟都被他们管,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上下打量樊疏桐,很欣慰地笑了笑,“我以为我到死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桐桐,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别这么叫我!”樊疏桐拉下脸,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之意,烟雾在他指间缭绕,继而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当然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到底父子一场,你死了,我还要给你披麻戴孝呢。”
“乖儿子,有你这话,你爹死也瞑目了。”面对剑拔弩张的儿子,樊世荣一点也不生气。他没有办法了,他已经是这个样子,连正常的行动都要靠人扶持,他还能指望着什么?但他想儿子啊,想得心都碎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来不及弥补,来不及跟儿子冰释前嫌,来不及等他为人父,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坚持回聿市只是想多看看他,哪怕是一眼,也胜过梦里相见十年。
“不客气,应该的。”樊疏桐回过去,绷着脸,若有所思地弹弹烟灰,盯着老父亲,“你确定没有话跟我说吗?比如遗言什么的……”
“……”
樊世荣嘴唇动了动,仍是不生气,倒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想听我遗言的,傻儿子,我能有什么遗言,我的一切都是党和人民给的,我没有什么留给你。”
“党和人民没有叫你在外面生孽子。”樊疏桐目光似刀子。
原来如此!他终究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樊世荣叹口气:“桐桐,你一定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吗?如果我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我都快死了,能不把他找来见上一面吗?何况,他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能怎么样?而且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的是,这一切都是在认识你妈妈之前发生的,也就是说,是我跟你妈妈结婚之前的事,否则你妈妈会不知道?桐桐,我并没有背叛你妈妈……”
“结婚前?”樊疏桐眯起了眼睛。
“没错,是结婚前。”樊世荣疲惫地靠在chuáng头,每次一说到这件事他就很无力,此刻尤其,“我想我如果不说,你是不会让我安然躺进棺材的,那我就说吧,信不信由你。1961年,我随部队在云南开展工作,认识了当地一个叫阿栗的姑娘,她当时在民兵连,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那个时候我都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有对象,喜欢上对方是很自然的事qíng。阿栗是个好姑娘,很善解人意,知道部队纪律严明,为了不拖我后腿,我们一直是偷偷恋爱的,偏偏……哎,‘文革’蔓延到那边去了,阿栗因为父亲是地主的关系全家都受到批斗,那个年代,我不说你也知道,人xing是最脆弱不堪一击的,阿栗偷偷和解放军相好的事qíng被她一个表姐揭发了,这下不得了,阿栗天天被人绑着游街,当时她已经怀有3个月的身孕。而我们部队上也在严查这件事,我想站出来承认,阿栗托人捎信给我,要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因为即便我承认也救不了她,我的一切也都完了……
当时唯一知道这件事的就是你寇伯伯,我们是一起下到云南的,在一个营,吃住都在一起,他肯定是知道的。你寇伯伯为了阻止我说出来不惜拿枪比着我,说如果我敢说就崩了我,然后自杀,说不论怎样都不能给部队抹黑。当时我那个矛盾啊,没有办法,只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久我被部队派到四川征兵,征完兵又上军区学习……其间我通过你寇伯伯了解到,阿栗生了,是个男孩。我想回云南看孩子,但被你寇伯伯拦住了,说等风头过了再回去,这时候回去等于是不打自招。这一等又是一年,我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阿栗在一次批斗时被致残,还有人扬言要弄死那个孩子。阿栗迫不得已将孩子偷偷托付给你寇伯伯,要他把孩子赶紧弄走,你寇伯伯连夜将孩子jiāo给一个信任的部下,要部下把孩子带到北京,因为我当时正在北京。我接到信后兴奋得几夜没睡觉,可是我等啊等,等了一个多月都没有看到孩子,而你寇伯伯给我回信说他的部下一个月前就出发了,就是坐汽车也要不了这么久的,这下我们都急了,四处打听那个部下的下落,终于有消息了,说是中途出了jiāo通意外,那个部下牺牲了,孩子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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