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宝锦正是当值,四更就起身更衣梳妆,匆匆赶往乾清宫而去。
苍穹之上仍是幽暗渺冷,启明星在天边闪烁明亮,一弯残月逐渐落下,东方的曙光却还未出现。
宫灯在大道两旁摇曳不定,宝锦踮起脚跟,闪避着青砖间的冰霜。
此时前方隐隐有辘辘的车声迤逦而来,配以鎏金璎珞的华贵车驾在八人随侍下出现在前方。
是宫中迎送奉诏侍寝的嫔妃所用的承恩车!
崭新的漆色在雪光下熠熠生辉,龙涎香的矜贵气味在冷风中飘渺而近,车中轻纱下,隐约可见窈窕倩影。
宝锦想起这几日的传闻,不由地轻蹙眉头——
这几日,皇帝频频招幸徐婕妤,几日来赏赐不断,甚至有风声说,她即将晋身九嫔之列。
车驾逐渐接近,宝锦闪身避让,静静的雪夜中,能听到车上珠环叮玲之声,女子的声音,在这黎明时分越发清晰——
“是谁在外面?”
宝锦黛眉一挑,正要回答,却见绣帘微动,一张娇嫩秀丽的玉容,从帘幕之后探出。
“是你啊,玉染姑娘……”
徐婴华嫣然一笑,雪光之中,只见艳色bī人,竟平空生出一种冷意,“姑娘如此勤勉,实在让我佩服……”
她纤指一放,绣帘翩然而落,宛如蝶舞花飞,柔婉的嗓音,从那一片香馥后传来——
“万岁还要小睡片刻,你小心别惊扰了她。”
温婉的低笑从帘后传来,仿佛含羞带怯,又仿佛是别样的挑衅刺耳。
是要激怒我吗?
宝锦心中忖道,微微一笑,对着车驾一礼,清脆的嗓音,在寒夜中格外响亮——
“皇上一向早起,今日如此异常,大约是晚间睡不安稳的缘故。”
她声音清温,却在“睡不安稳”这四字之上加了重音,显然意有所指。
这一句一出,周围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各自为她的大胆而心惊不已。
徐婴华轻笑一声,却不动怒,只是慵懒伸手打了个呵欠,笑道:“这么说,倒是本宫狐媚,让皇上睡不安稳了?”
“娘娘真是言重,这样诽上不尊的罪名,我怎么承担得起?”
宝锦仿佛不胜惊讶,连忙谢罪道,神态之间,却丝毫不见惶恐之色。
徐婴华曼声轻笑,也不回答,只是淡淡道:“能否承担,就要看你今后的造化了。”
说完,她示意宫人起驾,辘辘的车驾进声继续向前,很快,便在雪地上留下两道轮辙。
宝锦凝望着远去的车驾,眉宇间却不见任何犀利之意,仿佛刚才那场唇枪舌剑根本不曾发生似的。
半晌,直到确定周围无人,她这才抬起脚,从绣鞋下取出一个纸团。
这是方才徐婕妤翻卷绣帘时扔下的,两人随即便颇不友善,倒是让周围人看得眼花缭乱,完全没有察觉。
纸上字迹秀逸,却暗藏风骨,只有一行四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宝锦咀嚼着话意,唇边露出一道微笑来。
“徐婴华,你果然不愧是闺阁暗斗的高手!”
她低声赞道,随即不再耽搁,匆匆朝着乾清宫而去。
…
皇帝果然未曾起身,他只着中衣,伏在枕上静静思索着什么,双眼一片静漠。
“皇上,该起身了。”
张巡小心翼翼的提醒着。
皇帝充耳不闻,没有丝毫动静。
张巡正在为难,只见殿门前人影微动,宫裙婆娑,不由的心中一喜。
他悄然出殿,对着因雪寒而冻得双颊发红的宝锦笑道:“姑娘可来了,这一夜风雪,真是不容易哪!”
八十一章 动摇
宝锦见他如此热切,心中了然的一笑,低声道:“皇上还没起身吗?”
张巡压低了嗓音道:“正是如此,姑娘快去劝劝吧!”
宝锦微微一笑,“我是哪牌名上的人,劝了也不过自取其rǔ,还是请皇后过来一趟吧!”
张巡急得满身是汗,低声哀求道:“千万别提皇后娘娘,万岁一听到,又要大发雷霆。”
这一对恩爱夫妻居然闹成这般田地?!
宝锦又是惊诧,又是快意,蹙眉道:“那我又能怎么劝?”
张巡正要回答,却听殿中皇帝漫声道:“让她进来。”
宝锦步入殿中,却见瑞shòu金炉中香烟袅袅,皇帝半坐起身,正在看着聚jīng会神地看着手中纸笺。
宝锦偷眼瞥去,只见那信笺细腻光滑,却微微泛出旧意,显然并非刚呈上的。
“我与皇后曾经分隔两地,彼此鸿雁传书,这些信笺,我到现在都珍而藏之。”
皇帝近乎爱怜的抚摩着手中的纸页,声音在紫烟中飘忽不定,“这世上,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无法长存。”
“皇上所指的,到底是哪些呢?”
宝锦站在chuáng前,亭亭有如一株寒梅,她眼如晨星般明亮,仿佛不曾沾染这世上烟尘。
如此突兀的,她开口问道,金声玉振,清凉无垢。
“比如,这檐下残雪,chūn日的繁花,还有……人心。”
皇帝叹道:“人心是世上最难以揣测捉摸的东西,一瞬之间,已转三千六百念,如此的变化莫测,又怎能让人深信?!”
他喃喃自语,好似在说皇后,又好似只是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宝锦望定了他,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
皇帝拂然不悦,转眸望着她,眼中威仪顿现。
“我在替您难为qíng----chūn日还未到,您就伤chūn悲秋起来,这可怎么了得……”
宝锦掩袖轻笑,那粲然笑容宛如冰雪般澄澈,黑眸微微弯起,宛如月牙,皇帝仿佛被这份空灵之美所震慑,也顾不上追究她的大胆妄言。
宝锦叹了口气,恳切道:“不管您跟皇后闹了什么别扭,念着一日夫妻百日恩,有什么嫌隙都该撂开手了。”
“皇后暗中施行不法,朝臣惨死街头,跟她也脱不开gān系。”
皇帝正在郁郁,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什么?!
宝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帝后二人是为拈酸吃醋的后宫纷争,这才赌气不理,却没曾想居然有如此内幕!
她转念一想,瞳孔骤然紧缩,若无其事的问道:“朝中有大臣遇害吗?”
“是兵部尚书霍明。”
皇帝随口答道。
果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自己动的手,却又怎么会怪到皇后身上?
宝锦心中狐疑不定,却不宜再往下深问,只得娓娓劝道:“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皇上你错怪娘娘了呢!”
皇帝闻言苦笑,但禁不住心旌动摇,念及皇后往日的深qíng,自语道:“也许,联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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