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衡侧眸看他,蓦地一笑:“乱葬岗。”
他从牙fèng里吐出这几个字,又向着阿堵笑了笑,雪白的牙齿映着火把,很有两分瘆人。
“我的妈啊!”阿堵叫了一声,一把就抱住了旁边的何鹰,浑身抖若筛糠,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怎么……怎么跑到……跑到这里来了?”
何鹰瞥了他一眼,陡然一振双臂。
阿堵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两手一松,“登登”几步退到了一旁。
何鹰面无表qíng地掸了掸了劲装的下摆,面上是一丝嫌弃,却并不说话,而转向薛允衍躬了躬身:“见过中丞。”
薛允衍不语,闲闲举步,款行向前,一身灰色大袖布衫在夜风下飘飞若举,明亮的火把照着他琥珀色的眸子,眸光淡且温静,似并非走在yīn森的乱坟,而是行于阔宇高梁的大殿。
薛允衡落后几步,眯眼打量着前头高挑的灰色背影,淡声问:“便在此处?”
“是。”何鹰肃声应道,面上飞快地划过一丝古怪之色,复又上前低声禀报:“中丞说,不能拉去官署,只能在这里便宜行事。”
薛允衡淡然颔首,应了一字道“好”,语罢亦跟在薛允衍的身后,往前走去。
阿堵被抛在了后头,直是怕得要死,又不敢再去抱何鹰的胳膊,只好紧走几步随在薛允衡身后,好歹两旁有火把照着,总比他一个人留在最后的好。
众人举着火把往前走了约半盏茶的时间,便停了下来。
此处正是一方不小的空地,地面平整,并无荒坟,唯萋萋chūn糙在夜风中摇摆,那糙碧油油地绿着,生得极茂,反衬着周遭的芜乱荒寂,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此时便见前方又有数人疾行而来,这几人抬着一只长榻,榻上隆起了一个形体,上头盖着一大块白布。
阿堵远远瞧见,只吓得冷汗透了全身,哧溜一声便躲在了薛允衡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就算再笨他此刻也猜出来了,那白布下头盖着的,八成是死人。
果然,只见那几个侍卫将长榻抬到火把围成的空地中央,放在了地上,随后这几人便退了下去。
薛允衡神色淡然地扫了那白布一眼,看向何鹰:“都安排好了?”
“是,侍郎。”何鹰肃声说道,站得笔直:“方圆一里都是我们的人,各处要道也安排了人手,有进无出,侍郎放心。”
薛允衡微微颔首,何鹰便向着侍卫挥了一下手,便有一人走到了空地中央,将榻上的白布掀了起来。
白布之下,果然是一具尸体。
第195章 段令史
薛允衡往前走了一步,凝目细看。
那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脸上尤其烂得厉害,腐ròu之下露出惨白的骨头,根本瞧不出五官,几只蛆虫自眼耳处的dòng里爬了出来,缓慢地蠕动着。
薛允衡皱了皱眉。
脸烂得看不出来,这也就罢了,这尸身上的衣物也烂得只剩下了几根破布条儿,布条儿下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青黑色,有些地方鼓着红色的癜斑,蜈蚣一样盘曲在各处,尸体的两条腿更肿得青黑发亮,皮肤开裂,爆出了里头粘稠发huáng的脓液。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股腐ròu和尸臭混和的味道,便是在这旷野里,也是令人闻之作呕。
阿堵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摇摇yù坠,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拽住了薛允衡的半幅衣袖,借以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他已经快要吐出来了。
不只是他,那些侍卫们也没几个脸色好看的,就连何鹰亦是死死地抿着嘴,面色微有些泛青。
“验罢。”一道温凉的声线响了起来,如秋水长天,清廓辽远,泠然划过众人的耳畔。
薛允衍立在火把与夜色jiāo接的光影下,灰色的袍袖纹丝不动,一如他淡静清寥的眉眼,远山般苍茫,没来由地,便叫人的心里安静了下来,似是这腐烂的尸体所带来的心底喧嚣,亦在这声音里淡了许多。
阿堵揉了揉眼睛。
在那一刻,他分明感觉到,薛允衍身上那种淡静的气势,像是有了真实的形质,一层层地向外扩散,不消几时,众人皆觉心底一沉,那压抑中带着肃杀的感觉,自毛孔里渗入皮肤。
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似皆被冻结,连风声都小了许多。
一个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生得瘦高的身材,形如竹竿,似是风chuī就会倒,整张脸更是瘦得都gān了,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dòng,那黑珠子便在黑dòng里沤着,时而冒出一点幽光,跟骷髅没两样。
他的脚步非常轻,每一步的间距如同尺子量过一般,而他走路的速度却很快,似是只一个眨眼,他便已经走到了腐尸旁边。
“属下段马,见过中丞,见过侍郎。”骷髅般的玄衣男子单膝点地,语声微带嘶哑地说道。
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脸呈显出了一种不自然的苍白,白中又带着青,两颊的皮肤很光滑,然而眼角与唇边的皱纹却又极深。
阿堵此时已经忘了害怕,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这个段马看上去应该不年轻了,可要说他老,却又不像。
阿堵歪着脑袋端详着他,猜测他的年龄应该介于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你就是段马?”听见了段马的话,薛允衡狭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宛若天上星晨,俊美的脸上一派兴致盎然。
“是,侍郎。”段马面无表qíng地道,眼眶里的两个黑dòng往下垂着,那张形如枯骨的脸上一派死寂,根本叫人无从观察他的qíng绪。
薛允衡目注于他,良久后,眸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qíng,唇角微微一勾:“久仰大名。”
“不敢。”段马简短而低声地道,旋即便站了起来,转向薛允衍,嘶哑的声音像是扯破了的布帛:“现在开始么?”
“唔。”薛允衍应了一字。
段马躬了躬身,便在尸体旁蹲了下来,伸出两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搬起腐尸的头部,凑到近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复又将头部放回原处,转而掰开尸体的嘴看了一会,还凑过去闻了闻。
尸体的头部烂朽得最为严重,一些蛆虫与腐ròu粘在了段马的手上,可他根本不以为意,很快地便又去看尸体的咽喉处,还将那外层的腐ròu扒开,去看里面的骨头。
那些侍卫饶是杀过人、见过血的,此刻亦生出一种极浓的不适感,许多人都转开了视线,还有人掩住了口鼻。
唯薛允衍与薛允衡,一个灰袍随风,一个白衣胜雪,皆是夷然不动。
段马凹陷的眼睛里,此刻正在发光,那张枯骨般的脸上,竟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意,而他原本苍白的双颊,此时更是泛起了不正常的cháo红。
他以一种迹近于虔诚的态度,一寸一寸地在那具腐尸上翻检着,那双白得透明的手,在腐尸各处流连辗转,那动作几乎可称得上轻柔,似是他手底下的并非令人作呕的死尸,而是美丽妖娆的女子,正等待着qíng人手指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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