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允衡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片刻后,侧眸去看薛允衍。
夜风之中,火把晃动,火光亦摇曳不定。薛允衍的脸忽明忽暗,明亮的火光在他挺直的鼻梁边打下浓重的侧影,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半隐于暗处,半现于光明,光明的那一半剔透gān净,没有一丝qíng绪的波动,就像那眼珠是由真正的琥珀做成的一般,而yīn暗的那一半却是幽冷深邃,似是隐藏着无数秘密。
薛允衡探究的视线并未加掩饰,薛允衍很快便察觉到了,他微微侧首,琥珀般的眸子滑动了一个来回,复又凝结于翻弄腐尸的段马,再不旁顾。
阿堵缩在薛允衡的身后,根本不敢往场中看上一眼,满心叫苦。
早知道他就在车里赖着不下来了,拼着事后给薛允衡多算几次账、多烧几次水甚至多洗几双袜子,他也不要来看这个什么段马验尸。
刚才听段马报出姓名的时候,阿堵就觉得有些耳熟,现在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段马是到底是谁。
整个大都,不,应该说是整个陈国,只要是能够接触到刑律之事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位段马大名的。他乃是陈国最古怪、最可怕也最高明的“段令史”,经他手验过的尸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据说此人通尸语,能与死人jiāo谈无碍;又有人说他天生体带尸毒,与尸体接触时不惧毒害,甚至能将尸身上的毒气吸为己用;不过,最为普遍的说法是,此人乃是验尸的绝顶高手,百验而无一错,不只能识骨辨毒,更可根据伤口的形状判别死因,其所述就似是亲眼见到死者死时的qíng况。
第196章 糙色芜
阿堵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眼看见这个传被得神乎其神之人,而只要一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段令史,此刻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翻看着腐尸,他就觉得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犯着恶心,却又不敢真的吐出来,只能qiáng自忍着。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掠过这片火把闪动却又寂然无声的荒野,huáng土陇上的芜糙在风里东倒西歪,间或发出“刷刷”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这一小圈人群的周围隐藏着、观察着,缓慢地接近着。
阿堵裹紧了身上衣物,又冷又怕,浑身发抖。
约莫一炷香之后,段马终于从那具腐尸上抬起头来,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几分倦怠之色,向着薛允衍点了点头,嘶声道:“好了。”
薛允衍眉目安宁,抬了抬衣袖。
段马像是得到了指令,直身而起,抓起旁边的白布,将尸身从头到脚盖了起来,一旁又有侍卫拿来了一个大水囊。
“洗一洗罢。”薛允衡淡笑着道,视线扫过段马,向那个拿水的侍卫点了点头。
那侍卫便将水囊倾斜了过来,清水“哗啦啦”淌下,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注。
段马倒也无甚表示,十分顺当地便凑了过去,就着清水仔细洗净了双手,旋即便从身上拿出些药粉来,在手上揉搓了一遍,复又以水冲净,最后再拿gān净的布巾拭gān,方上前两步,站在了薛氏兄弟的面前。
“此人是怎么死的?”薛允衡当先问道。
段马躬了躬身,哑声道:“是被人绞杀的。喉骨多处断裂,咽喉处有淤血,颈项外部有一线jiāo叉的癜斑,应是有人持绳索将之勒毙。”
他答得极为仔细,不止说出了死因,亦将尸体的qíng形描述得十分清楚。
“身份?”薛允衍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微上挑的尾音,仍如西风清寂。
看起来,他惜字如金已经成了习惯,便在此时亦是能简则简,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薄唇便又抿了起来。
“此人应该便是邹益寿邹丞尉。”段马语速不快,语气却很笃定:“据我所知,邹丞尉少年时曾自房顶落下,左小腿处接过一次骨,左上臂处亦留下一道极深的疤痕,此尸身上两处皆中,应该无错。”
他的语声极低,然而,这低沉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水,薛氏兄弟同时面色微沉。
过了一会,薛允衡方压了压眉峰,沉声道:“果然是他。”语声若叹,又像是含了几分郁结。
薛允衍浅墨色的长眉往中心聚了聚,沉吟了一会,问段马道:“可有受刑痕迹?”
段马道:“有,后背有鞭伤,伤痕尚新,十指指骨俱断,指甲也被人拔去了,看断骨与伤痕,应是近四、五日的事。此外,尸身胸腹处的皮肤整块都不见了,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药泥,应是被人割了去,那切割之人手法生疏,切面极不平整。”
他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似的,一面说着,一面那手指便不自觉地动了几下。
薛允衡狭长的眸中冷光乍现,语声冰寒:“莫非是bī供?”
段马枯瘦的脸往下垂了垂,两道一字眉在眉心拧成了疙瘩,像是有些不能确定,过得一刻,方嘶声道:“这个……很难定论。只是……”他说到这里顿住了,骷髅般的眼窝里闪过两点光亮。
“说。”薛允衍温静的语声传来,依旧是惜字如金,却又莫名地带着种断然之意。
“是,中丞。”段马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既有鞭伤、断指、拔甲,又何必还要割皮?就算要割ròu,也要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让人零碎地疼着,才能bī问出口供来。而邹承尉胸腹处的皮肤却是完整地割下来的,伤疤起始处与收尾处着力点一致,无断痕出现。bī供时像这样一整块皮都割下来,有些奇怪。”
他语声平平,说起这些便如说起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表qíng十分淡定,而阿堵却被这话吓得脸又白了,抓着薛允衡衣袖的手止不住地抖着,深深地觉得,如此比较起来,还是他们家郎君好,就算人小气了点,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把人吓个半死。
“哦?”薛允衡淡声道,一面却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袖,似是被阿堵抓得有些不舒服,口中却仍是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割皮之举,所为何来?”
段马躬了躬身,嘶哑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一分迟疑:“侍郎恕罪,仆并不知。”
段马接触过无数尸体,若是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则其他人就更说不上来了。
一时间,场中再无人说话,四野寂静,唯风声掠过,那碧绿的野糙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复又齐齐立起。
何鹰上前一步,低声问:“侍郎,要不要先将人入土?”
这邹承尉乃是独个儿埋进土里的,身外连个糙席都没裹,故这尸身才会损毁得如此严重,若是再晚来些时日,只怕这邹承尉的骨头都要被野狗叨去了。
“棺木备好了?”薛允衡问道。
何鹰应道:“是,备好了,遵侍郎命,几日前便悄悄埋了空棺障眼。”
薛允衡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埋了罢。”
何鹰应诺一声,吩咐几个侍卫拿了铁铲去前头挖棺木,又叫人将邹承尉的尸身也抬去了前头。
薛允衡立在一旁看了片刻,视线微转,却见薛允衍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然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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