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拿到了东陵先生的赠言。
在反复读了那赠言不下百遍之后,他终于开始相信,他记忆中莫名多出来的那个的女子,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那个女子,也许……便是他真正的生母罢。
他攥着那封信,独自坐在bī仄而狭窄的水铺后院,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
当他回过神来时,他拿信的手已经僵硬得无法屈伸,每一根骨节都像是被千斤巨石碾过,那种胀痛与酸涩,比握枪突刺千下还要严重。
在那一刻,他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去一趟大舟山。
李氏的冷漠与刻薄,还有她看着他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怨恨,他曾经选择视而不见,亦选择了一忍再忍。
而彼时,他却是连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就算是庶子,就算出身卑微,身为母亲,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ròu,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眼神?又怎么可能用那样恶毒的态度,去压迫自己的孩子,甚至几度yù出手加害?
那是一个母亲能忍下心做出来的事么?
在狭小的水铺后院,杜光武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才走出了那一方专属于他的天地。
而在走出后院之后,他便已经失去了回府见李氏的勇气。
他是直接从水铺出城的。
出城前,他只叫人传了个口信回去,寻了个最常见的“田猎”借口,便离开了。
盘费、衣物以及马匹,还有出入各郡县的路牌,他早就在水铺备得齐全。
在上马的那一刻,他甚至觉得,他其实早就在盼着这一天了。
离开杜氏,离开那个冰冷的家,离开那个永远冷冷地看着他的李氏,以及根本对他不屑一顾的父亲,还有那些视他如杂糙、总要时不时踩他一脚的所谓兄弟姊妹们。
那个地方,他已经一息也呆不下去了。
他快马加鞭离开了上京,一路晓行夜宿,不上十日,便来到了目的地,也就是他此刻正站着的地方——大舟山。
大舟山,地处上京与大都之间的允州境内,虽不算荒凉,却也并不热闹。因山上皆是huáng石,寸糙不生,很难有“靠山吃山”之便,故大舟山下只住了稀稀落落的五、六十民户,合成了一个相对松散的村庄,就叫大舟庄。而妙觉庵,便在离大舟庄约三、四里地的山yīn处,庵内侍奉的乃是观音大士。
杜光武握了握汗湿的掌心,回首四顾。
旷野的风chuī过竹林,沙沙作响,眼前的门扉显得有些陈旧,经年累月的风chuī雨打,那门上的朱漆剥落了几处,门楣上的匾额却还光亮,显是有人经常擦洗。
宁静、安详,与世无争。
这所庵堂隐在群山的怀抱中,如避世的隐士,不为人知。
“吱哑”一声,面前的门扇忽然开启,将杜光武的心神也拉回到了此刻。
他后退一步,凝目看去,却见开门的是个中年女尼,因微有些背光,杜光武并看不清她的长相,唯觉这女尼身上似是有一种很温和的气息,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温和的感觉,亦扑面而来。
他凝了凝神,向着女尼打了个揖手,恭声道:“见过比丘尼,仆是来寻人的。”
或许是一路赶来太过疲累,也或许是等待了太久,让他失去了耐心,他没有多做客套,开口便直入主题。
第304章 唤阿乌
那女尼淡然地立于门内,单掌竖于胸前,念了一声佛号,便抬脚跨出了庵门。
“不知少施主要寻何人?”她问道,语声平静而温润,并无半点惊讶,似是早知门外有人,甚至……也早知来者是谁。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让杜光武的心头泛起莫名的qíng绪。
他深吸了一口气,合掌于胸前,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恭声道:“仆所寻者,法号觉慧。”
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含了些不安,此刻他唯一能够感知的,便是那胸腔里一下一下急促的心跳,以及越来越汗湿的掌心。
那女尼并未急着说话。
杜光武能够感觉到,她在看他。
含着几分审视,又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的眸光,在他的身上逡巡了一圈。
随后,他便听到她轻微的吸气声。
“觉慧么?”她喃喃地重复了一句,语声低微而虚弱,听在耳中,竟有了种彻骨的凄恻。
风自她的身旁掠过,她宽大的衣袖翻卷起来,“扑啦啦”作响,竹林之中,森森凤尾悄然低吟,似细雨随风洒落,平添了一分寂静。
良久后,那女尼终是长叹了一声,回身合上了庵门,而她微带苍凉的语声,亦随后响起:“终是躲不过的。”她说道。
仅此一句,她便转过脚步,往竹林的方向而去。
杜光武直身而起,目注着她离开的方向,平淡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qíng的变化。
在事qíng临到眼前时,他终于恢复了以往的镇定。
“庵中不便,去竹林罢。”行不过几步,那女尼便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言罢复又继续前行。淡淡的斜阳下,那一袭淄衣被风拂起,紧贴在身上,显露出了那女尼高挑而纤瘦的身形。
直到此刻,杜光武才察觉,这女尼说话略带大都口音,一口官话更是十分标准,且说话的声音亦温润且柔和,一如杜光武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无声地跟了上去。
暮色渐沉,竹林间的金粉缓缓变淡,终于只剩下了一抹微光,然四周却仍旧十分明亮。西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gān净的青蓝色,几朵彩色的云絮似有若无地点缀其上。
这是夏日最常见的huáng昏风景,然而,在杜光武的眼中,这样空阔而辽远的风物,却是他平生初见。
没有院墙阻隔,亦无城郭遮眼,那一望无际的天空与远处的山野、近处的竹林,还有林中那个一身淄衣的女子,共同构成了一幅寂寥的画面。
这画面长久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每每忆及,总是心cháo起伏。
而此刻,他的心qíng亦是惴惴不安的,纵使表面看来平静,可他的掌心却是一片汗湿。
竹林幽静而深,大片修竹在薄暮中随风摇曳,萧萧有若秋声。
两个人无声地走了一会,便来到了竹林最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块丈许阔的空地,一竿竿笔直修长的翠竹围绕在周围,便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那女尼便在此处停下了脚步,却并不曾转身,而是仍旧背对着杜光武。她略仰了首,望着远处渐逝的斜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便是觉慧。”她语声清寂,似被山风拂乱,落在杜光武的耳中时,更像是一声叹息。
杜光武握紧了拳头,那张平凡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qíng,唯一双眸子,忽尔冰冷、忽尔炽热,仿若他此际心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觉慧高挑的背影,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道:“仆姓杜,是襄垣……”
“我知道。”未待他说话,觉慧便打断了他的话,淡然的语声,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人:“我知晓少施主姓杜,在家行四,名讳是……光武。”
52书库推荐浏览: 姚霁珊 穿越重生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