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童被他点破心事,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掩了口吃吃地笑。
苏长龄摇了摇头,无奈地道:“我今日也多饮了几杯,如今要去外头散一散。一会儿我会着人告诉大郎君一声,叫他派人过来替你们一替。你们几个也都安生些,免得挨板子。”
那几个小童见苏长龄也没骂他们,又说一会叫菩萨似的大郎君过来,自是欢喜不禁。
那江大郎最是个面软心慈的,必不会多拘着他们,只消他们服侍好了江仆she,旁的便略出格儿些也不会挨骂。
几个人便都凑在苏长龄身后送他去了,便自回屋烤火吃果子不提。
却说苏长龄,自大书房出来后,他先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打发小童去江大郎那里说了一声,他这厢便将身上的轻裘脱了,换了一件不怎么打眼的豆青色厚棉斗篷,又将束发的冠子也换作了竹冠,这才撑了把油纸伞儿,踏着木屐,飘飘洒洒地踏过游廊、转出小径,来到了江府的角门。
“先生出去啊。”那守角门的老叟见来的是他,忙从门房里跑了出来,一面拨铨开门,一面便殷勤地躬腰道:“这雪越发下得密了,苏先生这时候还要出门啊。”
苏长龄在江府的地位颇是超然,出入不禁,这老叟也接到过江仆she的亲口吩咐,因此他也只是客套了几句,连问都没多问。
苏长龄待他倒也和气,停了步子回身笑道:“有了几分酒,出门散散。”
那老叟忙陪笑道:“先生慢行。”说着便退去了矮檐下。
“叟还是回屋坐着吧,我去去就回。”苏长龄和声说道,语罢向怀里摸了摸,便摸出个小布囊递了过去:“天气寒冷,叟留着买酒吃罢。”
那老叟喜得眉开眼笑,双手接过赏钱,迭声道谢。苏长龄摆摆手,撑着伞、踏着屐,不消片时便去得远了。
那老叟目送着他一直拐过了江府的巷口,这才关上了角门,一面关门一面还嘟嘟囔囔地道:“学问多的人就是穷讲究,这么冷的天还要出门赏个雪散个步,真真是好雅兴啊……”说着话他又晃了晃手里的布囊,估摸着里头至少也有一角银,心下极是欢喜,便笑呵呵地进屋烤火去了。
早已拐过巷口的苏长龄,自是听不见这老叟的唠叨的。
踏着遍地的碎雪,他缓步走在永福大街上,一面走一面四处打量,神态很是怡然。
此时恰是才过午后,市面上正是热闹之时,大街上车辆甚多,行人却不算多,泰半是各贵族府邸的仆役,得了假在街上闲逛。苏长龄这一身朴素的打扮,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连多看他一眼的人都没有。
他这一路走得不紧不慢,步出永福大街后,便又拐去了四方巷,直到出了巷口,他才在路边雇了一辆牛车,指明方向,便由得那牛车慢悠悠地离开了贵族云集的城东地段。
大都城的建筑以东贵南富、北贱西杀为导引,却是个大十字形的布局,而皇城则居于城市东南角,依山傍水,与玄都峰遥相呼应,每年玄都观的chūn时花盛、秋雨红枫,都能入得了皇城的景。这皇城还是太祖时由墨氏堪舆宗师亲定的位置,引福纳吉、祛邪避祸,堪称福地。
此时,苏长龄所乘的牛车却是渐渐远离了永福、永宁、永平、四方巷等繁华大街,向着城市西北角的方向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牛车终于停在了位于大都城北的和气坊。
此处已经属于庶民的居住处,比起东城的繁华,这里无论是建筑还是路人的穿着,都要朴素甚至寒酸得多。唯一不输于东城的,便是满街的笑语欢声,一点也不比那些富贵地方差。
苏长龄施施然地下了车,环顾四周,却见牛车正停在一家茶坊门前,那布幡写着斗大的“四季chūn”三个字,字迹倒是苍劲拙朴,在飘飞的细雪中张扬翻卷。
苏长龄微微点头,撩袍走了进去。
第675章 守谦冲
“客官这边请。”甫一进店,那店伙已然笑着招呼了上来,想也没想地便将苏长龄往楼上引,一面还点头哈腰地介绍道:“楼上雅间儿能瞧见前头的小九川,风景还是很不错的。”
苏长龄微笑地随着他上了楼,到得甲字号雅间儿门前,那店伙便上前敲了敲门,轻声道:“客到了。”
“请进。”里头传来了一声极清冷的回话,虽只说了两个字,那声音亦冷得似能冻住人的耳朵。
店伙推开屋门,侧身让进了苏长龄,随后便退了出去,顺手将门也关严了。
苏长龄在屋门处站定,举眸四顾,但见雅间儿的正中置着个大炭炉,醺醺然散发着暖意,墙角是玄漆高几,几上架着一只细颈大肚青瓷花瓶,瓶中有寒梅绽蕊吐芳,冷香扑鼻,另一侧的墙角立着四扇玄漆屏风,靠窗的位置则置着椅案。
此时,那大案旁正立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长,颜若冰雪,谪仙般地俊美,然气韵却是清冷无qíng,仿若灿阳下的冰山,耀眼之下,尽是寒冽。
“见过主公。”苏长龄微微躬身见礼。
他的语气并不似寻常人那样对自己的主公充满敬畏,反倒带着几分随意或者说是洒脱。
那冰雪般的美郎君面色平静地看着他,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qíng:“我不是先生的主公,先生还是唤我和静罢。”
“于礼不合。”苏长龄笑着摇了摇头,态度仍旧不能算得上尊敬,只是纯粹不愿有违礼数而已,“桓氏大郎君的字,可不是我一介门客能唤得的。”
“如此。”桓子澄面色泠然地点了点头,再不置一语。
“难为主公竟找到了这里。主公只说要寻一个能赏小九川风景之处,我便提前约下了此处,这地方应该还不错吧。”苏长龄漫声说道,一面便很是随意地解下斗篷,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复又行至炉前烤火暖手,一行一止皆是自然无比。
桓子澄却也没显得很吃惊,对于苏长龄这种熟稔的举动,他似也习以为常了。
“地方不难找,苏先生却是迟了半刻。”他淡声说道,声线中像是染上了屋中冷香,听来虽动人,却又冷到了骨头里去。
“江家宴饮,我恭陪末座,来得迟了,主公见谅。”苏长龄不紧不慢地说道,终是将手指烤得暖和了,便缓步走到了大案前,站在了桓子澄的对面。
桓子澄抬眸打量着他,复又垂眸,眼底深处,隐隐划过了些许qíng绪。
前世时,他眼前的这个人,是叛去了赵国的。
在桓家未灭之前,苏长龄曾被桓子澄视为最危险、也最难应付的对手。
而此刻,这个前世的对手却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围炉叙话,状若老友。
桓子澄的心底里,浮起了一丝极淡的苍凉。
这时候的苏长龄,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他的脸上还没有生出细密的皱纹,眼睛里也还没有那些qiáng烈的愤怒与仇恨,更没有yù将这天下碾成齑粉的怨毒。
此刻的他,行止翩然、面若温玉,怎么看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让人根本无法将之与愤怒、复仇与偏执般的疯狂行径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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