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与她相对,赵祯反应却迥然不同。
自入门时候,他看到的就是明仁殿里难得的其乐融融场景。赵祯印象中,自父皇病倒,母后近一年都冷然严厉,再难有温蔼面容。此时见她柔和,赵祯连请安的声音都带了三分畅然,对能殿中逗皇后舒心的母女二人也不由暗赞,多看一眼。
就是落于凤座旁的这一眼让太子脸色骤变。惊诧、意外、愤然、恼羞,漠然,轮番qíng绪上阵,
独独没有欢喜愉悦。
最后,他垂下眸,看着对他施礼的舒窈,神色淡淡,似压抑心中翻涌般低声道:“平身吧。”
三个字,无波无澜,与对陌生臣卿无异。
若非刚才那一瞬的举止异样,连皇后几乎要怀疑他已忘却了眼前的小姑娘。
太子的养气功夫越发见长,连她这做母后的都要被哄骗过去。
“谢太子殿下。”舒窈的反应很是自然。她对他形容平静,好像并不在意太子对她这昔日故友的冷落。颔首敛衽,垂眸谢恩时,舒窈密长的睫毛斜斜投映下影子,像墨色蝴蝶栖停在脸上。
墨色蝴蝶微微扇动,她人依旧乖觉安静。侯立在凤座旁,她仿佛与身后的华伞羽盖化作一体。
皇后暗暗诧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挑了挑秀眉,最终安之若素地询问起太子功课与膳食。
赵祯如往日一般,态度认真,对答如流。只是在回话的间歇时,会将目光有意无意地落于凤座另一侧,等刘后一唤他,他顷刻转向,宁可去瞧侍立的阿映姑姑,也不去看被他母后叫在身边的舒窈。
这般别扭,可着实让皇后意外不已。她的太子不是斤斤计较之人。这样举止,不是在怨谁恼谁,倒像是在与谁赌气。
“太子可还认得她”
闲絮完毕,刘娥话锋忽然一转,手指着舒窈,笑盈盈望向赵祯。
赵祯愣了愣,一言不发望过去,恰与抬头的舒窈目光相接。甫一看她,他就抿唇绷脸。收回视线,转盯着地面,声无起伏淡淡道:“只是看着眼熟,记不得了。”
这回答真是奇妙。当日在御街,舒窈也曾回过双成:“时日太久,我忘却了。”如今类似话,换个人问,赵祯答复竟与她雷同。
也是天作巧合。
刘娥听罢轻轻笑了笑,抬手抚下额角,并不戳穿赵祯的掩饰,只是指指舒窈一本正经地介绍:“不记得了这是故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今日随她母亲入宫,来陪母后赏花聊天的。”
她也丝毫不提他们幼时见过的事,只把舒窈当做陪母来宫的臣子女儿。照着尽寻常的礼节,为儿子提及一下。
赵祯颔了首,不做其他回应。
这也是个硬颈倔qiáng人儿,看刘后将错就错,他也由着xing子,不辨不说佯装糊涂:他可记仇呢。谁让她当初提防戒备的谁让她当初招呼不打就离开的谁让她当初要疏离划线的不是他。凭什么现在她回来,他就得一眼认出她
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太子的矜持端得理直气壮。他扫看眼舒窈,见她静静站着,安然淡然,并无就前事特别解释之意:“母后,儿子今日上午还要在资善堂听政”
他话未完,刘后已经转问舒窈:“阿瑶丁忧,在代北待了有些年,来,跟本宫说说,在代北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太子动作一下顿住,本yù起身的他又重新坐回座椅,若无其事地端起了茶。
刘娥也不在意他说走未走,只回转头来看着舒窈,饶有兴致地发问:“代北风物如何”
舒窈沉吟片刻,尚未回答,就觉旁侧一道目光“唰”得一下笼罩在她身上,还不等她启首回应,那目光又攸然转开。这般若即若离,捉摸不定,不用猜也知道来自何人。
“回娘娘的话,丁忧之人在何处生活皆一般。不过,身处边塞,能看到的跟汴京自然不同。”舒窈声音轻缓,将代北人文娓娓道来。话至辽人寇边时,她才微微顿了顿,转而说道:“金城太守孙大人天带牧民,尽职尽责。代北百姓感沐皇恩,即便有流寇滋事,也未曾撼动边塞太平。”
“哼。”
她话落,皇后尚未反馈,赵祯就已撂下茶盏,颇似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阖殿上下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知他对她窝火的舒窈都惊诧莫名,摸不准是否是因自己刚才哪句话说错,惹了他心烦,还是因为她前事未解,惹他积怨。
“太子殿下”
舒窈微转了头,眼含疑问地看向赵祯。
赵祯一下起身,侧对舒窈,面带愤然,语有质询。他看她,仿佛“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硬邦邦诘问一句:“你在金城待得倒是舒心”
这一声端得yīn阳怪气,让所有熟悉他xingqíng的人都讶然回望,惊愕不已。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太子怎与郭小娘子针尖麦芒的刚才他还说要去资善堂,怎么坐下来,忽然就闹起了脾气太子一向宽以待人,今日反常,又是对着刚刚见面郭二娘子发火,难道这二人天生不对付还是说他适才其实撒谎,他还记得她,只是因为有不为人知的隐qíng,他不想承认自己记得。
…
☆、龙章 不堪风波宁
;明仁殿里安静无比。秋日微风袭袭,chuī入殿中,dàng起明huáng纱帐。帐角掀动如层层叠叠的池水,一泓泛波。太阳金huáng的晨光透过碧纱窗,静静投注于当庭人座间,留下一堂温柔。
然而殿中宫人却似感受不到眼前安逸一般,一个个都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把身形缩在原地,不敢舒一口大气。
饶是如此,赵祯的目光依旧定定落在他问话的人身上。他撑案而立,好整以暇等她回答。
舒窈站在凤座旁的玉阶上,面色不变。平平静静与他对视。
他比她高出许多,即使她现在华盖下,也依旧不减他步步紧bī的气势他与印象中那个温柔温润的小郎君天差地别。经年不见,她送九连环的那个小家伙儿已经成长至此。可以对着她以势压人,故意刁难了。
“劳太子殿下挂念。”
答话时,舒窈轻咬了咬下唇,借着裙衫绣带的遮掩,她微微踮起脚,似不肯轻易认输般与赵祯平视着,一字字清楚说道:“臣女丁忧之人,不敢忧甚毁哀。在金城一切不过是安守本分罢了。”
舒窈神色淡淡,回得轻描淡写,接得礼节周全,仿佛是完全不懂他对她的针对与怒意一般。
她用当年赵祯当年劝慰她的说辞,将赵祯堵得哑口无言。
倒是一番伶牙俐齿。
赵祯瞪了她一眼,果然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几年不见,她狡辩功夫越发见长了。
赵祯脸色难看,袖手一拂,袍间环珮香囊傾撞,引了一声玉振。
舒窈歪歪头,望着他不解发问:“太子殿下,何故动怒”
赵祯抿唇一言不发地盯视她,见她一脸无辜,满目茫然的样子不由火上心口。
“孤因何动怒与卿何gān”
他回得咄咄,言语间对她的抵触不喜已浮于浅表,不屑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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