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少康忽地用手捂唇,咳了几声,接着,我的眼前炸开了一朵血花,红灿灿的,沿着他的指fèng流淌下来,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
我浑身僵住,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明白,刚刚还与我对峙、占着上风的人为何会突然枯萎衰败、万劫不复。
姒少康晃了一晃,整个身子便朝地上软倒下去。
一瞬间,所有的争执、不解、怨恨、冷漠通通抛到了脑后,我没做任何犹豫,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
“姒少康!”
“夏后!”身后的门被人一下撞开,姚松染瞪红了眼,跌跌撞撞地朝姒少康爬来,直接抢走了我怀里的人儿。
怀抱一下子空了,所有触感消失不见。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时难以出声。
姚松染一直躲在门外,我和姒少康都心知肚明,没有一人明说罢了。
我缓缓收回了手,瞧向姒少康。他面色惨白,额角沁出了汗,姚松染死死抱住他,抽泣道:“夫主,夫主,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唬阿染……”又猛然抬头,歇斯底里道,“子午艾!你都gān了什么!寒诺没死,寒诺没死你知不知道!夏后只是送走了他,还派了人一路保护,他那么心软,可是你呢!你这个láng心狗肺的……!”
“……阿染。”姒少康艰难地说出两字,阻了姚松染的话,又忍不住咳起来,一地都是骇人的红,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低声道:“把寒诺接回来吧。”
诺儿与默禹、池雾他们回来的是个前后脚。
等待的五六天里,姒少康都歇在重夏殿,迟迟不见好转。我偶尔去看他,每每要被姚松染拦路,只是我们谁也不让谁,往往苦了夹在中间当和事佬的迪七。
巫医们众说纷纭,有说急怒攻心的,有说旧疾复发的,总之吵不出个最终结果来。
风中燥热愈浓,银杉平展的枝叶在天空勾勒出细碎难辨的图案,我无言坐在素云院里,想着这两日说出的话、听到的话。
我对姒少康说,我会亲手毁了你的大夏。我没想到这句话对他而言竟是如此锋利的刃,直至今朝,我也还没想通,伤到他的,究竟是大夏被毁,还是那个毁他大夏的人。
又想起姚松染的话。
如今我们想看两生厌,但也算互相揭了老底,没了顾忌,姚松染自然要把憋了一肚子的狠话放给我。
她说,自我走后,姒少康就再也不在秀竹殿过夜,却隔三差五跑来素云院,一呆就是一整宿。
她说,当初之所以要封牧霞为掌事,就是为了看一看姒少康的反应。结果姒少康真的如她所料,对着那张与我有五六分相像的脸,怔在原地。
她说,姒少康对季杼无余二人的态度自小便不同,季杼是当作未来夏后培养的,无余却被放纵成了如今不成器的模样。她的确为了无余想除掉季杼,但她也知道,姒少康心中早已择定了继承人,所以她去寻牧景天,说要帮牧霞杀了季杼再嫁祸给我,明面上是为了杀季杼,其实她实际想杀的人,是我。
她是真的恨我,真的想杀了我。
用假尸来糊弄我是她的主意,因为她知道,如果诺儿死在姒少康手上,我定会与姒少康决裂,而姒少康,不知是因为对我太自信,还是为了让我死心,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她的行为。
姒少康近半年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前几日没有好好休息,更是雪上加霜,也许只要最后的轻轻一击,就能摧毁这座玉山。只是不论是姚松染,是我,还是姒少康自己,都没想到,这致命的最后一击,竟然就是我的一句话。
骄阳高高挂在天上,云彩浮动,时而飘忽,时而明媚。院里响起迟缓的脚步,熟悉到让人眼眶泛了红。
我握紧chuáng沿,闭了许久的眼,才徐徐睁开,看向面前的人儿。
素净的白衫,清瘦的身材,年轻的面庞,与一双极不相称的浸满悲意的眼。
诺儿站在铺满金光的门前,单薄的似要融化在烈日下。
吐出的话语也是轻飘飘的。
“既然都赶走了,何必再让我回来,平白打扰了你们。”
诺儿如此聪明透彻,我与姒少康间的种种,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又怎么会毫无所察?
我自知辩解无用,只道:“再过几天,我就带你离开,走得远远的,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家落户,做个普通人。”想一想,补充道,“什么时候再把琪儿接过来,我怕是没法给她当大靠山了,不过养活她这么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诺儿不声不响地等我念叨完,嘲讽道:“我凭什么跟你走啊。”
我qiáng压下不安,勉qiáng道:“你是我儿子。”
“我难道不就是一工具吗!”他如沉寂多日酝酿多日的火山,突然爆发,喷薄的岩浆四处宣泄,把我的心房灼烧出一个个血淋淋的空dòng。
我一下子从chuáng边站起:“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他舞起左拳,狠狠砸向自己的胸口,我朝他迈出的步子兀地踉跄,诺儿喘着粗气,飘忽道:“从前我以为自己多么幸运,都说王家无爱,可我每天看到的是什么?是我父君把我娘亲心尖儿一样宠着,而我娘亲也全心全意依赖着父君,我心满意足地活着,可突然就有一天,父君冷落了娘亲,我被扔给了弦茶夫人,我不解、想不通,夜夜噩梦!但还好,父君回来了,你们重归旧好,我也以为你们能就这样好好地走下去,结果,结果呢!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那个整日挂念着父君的娘亲,就算无辜入狱一年多也依然没有责怪父君的娘亲,您拿着匕首,当着我的面,一刀割断了父君的喉咙!”
厚重的云彩飘dàng而至,掩去了灼灼烈日,却使得诺儿那张脸更为灰败苍白,他颤抖地抬起堵在心口的手,一拳又砸在了门框上。
“娘亲,您告诉我,这次的噩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什么时候!我才能醒来呢……”
我没有立即答他,而是走到他身前,替他理了理衣襟。他刚才一番激动,又捶胸又砸门的,把自己都弄láng狈了都不自知。
诺儿喜穿白衣,这点大约是随了我,我的手拂过他的衣领,多年不再与他如此亲近,他下意识地向后避了避,却没有真的避开,我缓缓地理平皱褶,手却倏然停住。
素白的衣上,赫然是一点灼人的红。
我极快地将他上下扫了遍,又迟疑地摊开自己的手,这才苦笑着出了一口气,原来是刚刚诺儿言语时,我将手握得太紧了,指甲刺破了皮ròu。
诺儿狐疑地望着我连番动作,他毕竟年轻,虽有冲动,但现在疑惑上来,那冲动的血气难免就淡了些。
徐徐退了一步,我缓声道:“从一开始,这场梦,就醒不过来了。”莫可奈何地垂下眼,又道,“我……负了他,今生最对不住的,恐怕就是他了。”
诺儿长久地立着,一动不动,红红的一小点在白衣上微微震颤,半晌,他露出了一个极细微的无奈的笑:“那时候您无辜入狱,父君曾说对不住您,我也觉得是这样,他大约是亏欠了您的。后来父君与我聊起谍人,您可知道,父君怀疑的人里,也有一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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