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域兀自絮絮叨叨地说着,沈云珩和卿羽相视一笑,不多做答话。
沈之域说了半天,终于笑道:“好在呀,太子也想通了,忽有一日上奏要求娶大梁的清平公主,朕当时就允了,心想他终于能放下那个山林里来的丫头,知道给自己找个身份相匹配的人了。”说到此处望了卿羽一眼,“清平公主放心,你才是正牌太子妃,这东宫除了太子就你最大,即便太子他有心寻花问柳再去惦记外头那些个莺莺燕燕,只要你不松口,他也不敢胡来!若他欺负你,你就告诉朕,朕给你撑腰!”
一席话把二人都逗乐了,卿羽跟着笑道:“多谢皇上。”
沈之域一叹:“早晚都是要改口,不如从今日起就喊朕‘父皇’吧。”
他满脸皆是畅快的笑意,这时更是期待地望着她。卿羽心下一酸,也不推辞,直接喊道:“父皇。”
沈之域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暖气潜催次第chūn,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当夜,内宫传来消息,皇上病重,危在旦夕。
沈云珩匆匆赶到时,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在,纷纷跪了一地,掀开帐幕望去,龙榻上的人已安详离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追究
原来,白日里沈之域的神采奕奕,不过是一场回光返照。虽然沈云珩心知肚明,也bī着自己做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但当真真实实看到那个刚qiáng了一生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躺在龙榻上永远盹去的场景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他跪在沈之域面前,抓住他的手,将脸埋进去失声痛哭。记忆中的父皇,是永远如高山峻岭一般的男人,磊落大气,不怒自威,胸中有城府,开弓如满月,在他治下,大燕国富民qiáng,盛世太平,哪管周遭邻国风云变幻,大燕始终傲视群雄,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一个睥睨天下的王者,是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苍老,双手gān枯得如同失去了生机的树枝,道道凸出的青筋无声地盘亘在手背,冰凉而无力。
卿羽闻讯赶来,见此qíng景不由落泪,只是紧紧将沈云珩抱在怀里。再多的劝慰之语也显苍白,此时此刻,唯有缄默才是给他最好的安慰。
天子崩殂,天下缟素,万木同悲,万人同哭。大燕明德三十年chūn,皇城为一派惨白所笼罩,一代帝王在一个安宁祥和的chūn夜,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旅程。一月后,太子沈云珩继位为君,改年号永昭。
沈云珩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审理瑞王沈云琋bī宫造反一事。虽然沈云珩在此事发生之后便得先皇准许处置此事,但因着顾念先皇病重,不宜大开杀戒,便暂将此事搁下。涉及到当日事发的卷宗,均送由刑部和大理寺,由于证据确凿,很快便有了结论。
瑞王被黜,贬为庶民,不得葬入皇陵。丞相唐震在事发当夜便被砍下头颅,如今又判游街三日,相府被查抄,所得金银一律充公,府中男丁发配边疆,女子贬入贱籍。
至于其他同党,均受不同程度的株连,立时间人人自危,每次上朝的气氛都如黑云压城,凝重的很。而沈云珩又借机肃查先帝在位时停滞不前的几桩贪腐案件,顺藤摸瓜牵连者众,虽则看似朝政一片混乱,但在沈云珩的手中仍是有条不紊,朝中一时清明不少。
龙案上零零散散摊着几本奏折,朱笔的兔毫饱蘸了墨汁搁在砚台上,一滴滴漆黑的墨复又落下来。沈云珩一只手还维持着翻页的动作,另一只手臂却支着脸颊,静静地睡着了。卿羽进得殿来,眼尖的侍监要上前去唤醒龙位上那年轻的君王,却被她抬手制止了。
映着琉璃灯盏发出的柔和的光,他的脸备显平静和暖,但微微蹙起的眉心,仍昭示着他内心里还有着未竟的棘手的事。卿羽悄悄寻了件裘绒毯子给他披上,纵然动作极轻,仍是惊醒了他,抬眼望见她美好温润的脸庞,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抱在怀里。
“这阵子是有些忙了,等处理完手头的几件小事,就好好陪陪你。”他握住她的手,顺势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见她沉默,不由得一阵担忧,“阿羽,你怎么了?”
她淡眼将那龙案上的几本奏折扫过,抬头对视上他关切的眼神,轻声道:“云珩,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么?”
他先是一愣,瞬间又了然地笑了,点头道:“好,听你的。”
这回换卿羽愣了:“你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
他一叹,笑容里有着深深的倦怠感:“自从登基之后,这两个月来一刻也没得闲,理得尽是前朝那些是是非非,可实在是再分不出jīng力去重新分辨后宫里的那些恩怨。”
她的心思,他怎么会不知?能触动到她内心的,无非是先帝的那些妃子们,因着皆是出身于名门望族的缘故,在此次皇位之争中不免要被牵连,若要深究起来,恐怕没几个能摘除gān净。
她靠在他臂弯里,抬手抚平他眉心的褶皱:“陈皇后已经疯了,纵然她以前做过什么错事,但现在已经受到了最严酷的惩罚。况且,这段时间彻查朝臣的举动,已经闹得人心惶惶,若连先帝的皇后也不放过,怕是会惹人非议。威信时时可立,人心却难一时得聚。”
她很聪明,仿若世间一朵解语花,就这样轻易地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可放过后宫里先帝的所有妃子们,却不会放过一个陈皇后,只因当年阑贵妃的死是他心底里一直埋藏着的痛点。如今得了机会,他怎能不替母妃报仇?纵然陈皇后已经疯了,可这样就能逃避掉罪责么?
“阿羽,”他微微叹息,“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负责。”
面对他的婉拒,她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失望,只是一边替他轻轻将龙案收拾整洁,一边道:“从前我以为有仇必报是个不能违逆的箴言,似乎不报仇便是对不住死去的那个人。直到后来我跟在师兄身边打了两年的仗,看到那么多的流血和死亡,才渐渐明白,这世间的仇啊恨啊的,若是去理,怕是永远也不会理清了。若说报仇是为了给死人一个jiāo代,那么已然没有任何意义,若是为给自己一个jiāo代,你又如何知道死者希望的是什么?今日你对陈皇后的杀心,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说到此处,话语顿下来,她回头望他,“我想起了江皇后。我bī死了她,或许一时的轻松是有的,可我并未因此感到任何快乐。纵然她对江此君百般构陷又能怎样,她最在乎的东西还是没有得到,她依然是个一无所有的可怜人。现在的陈皇后,不也是一样吗?”
案角的灯花轻飘飘落下,在琉璃盏的底部铺上一层薄薄的尘。沈云珩久坐无言,最终也只是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沉的声音夹杂了几缕无奈的倦意:“阿羽,你总是让我无法反驳。”顿了顿,又道,“我答应你,从现在起对以前的人和事再不追究,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可好?”
卿羽弯起唇角点点头,继而伏在他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身,越发抱紧了他。雨打归舟,万事回转,如今全身心地付与他的温暖怀抱,那些所有辛苦遭逢的际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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