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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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句话没说完,邵鸿恺打断她道:“太太,留洋一趟不容易,不学成归来怎么有脸回来?可若真个要学成戴上博士帽,起码得小十年,照父亲这个折腾法,等我回来邵家还剩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他说的太直白,表姨妈辩驳不得,可她就这么被未成年的儿子噎住又受不住,忍不住道:“你娘亲我还在呢,邵家没那么容易败,你放宽心,送你去伦敦的钱还是有的,家里还不到闹饥荒的地步……”

  邵鸿恺头也不抬,淡淡地问,“留洋可不仅是读书,jiāo际呢?人qíng往来呢?同学会同乡会,华人鬼佬,那得花多少?你算过这笔账么?”

  “怎么就没算过……”

  “照父亲这个花法,等我学成归国,邵家还能剩啖汤给我?”

  表姨妈急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更何况邵家?再不济还有你苏家表妹,你不是挺喜欢她?留学回来她也大了,正正好定亲……”

  “你真惦记她留在汇丰银行那笔存款啊?”邵鸿恺似笑非笑,“太太,你别忘了,她可是苏家人,苏家门出来的,苏家人都看着呢,能让你那么痛快花她的嫁妆?”

  表姨妈一听就哑了声。

  她不是那等一味妄自尊大的旧式女子,她被苏老太爷反将一军吃的暗亏现如今都在ròu痛。初初以为苏锦瑞的衣食住行自有苏家人cao心,她不过逢年过节送点时兴玩意儿表下疼爱之心即可。哪料到苏家真个拿苏锦瑞当千金小姐来对待,每年生日、开学、四季衣裳首饰、大节下的红包,个个亲戚都是大手笔,她这个“最疼”苏锦瑞的表姨妈被bī着不能落人之后,几年功夫已不知填进去多少钱。这倒罢了,关键是苏锦瑞现下一年大过一年,长得像亲娘,脾xing却是锱铢必计的苏家人,现在就能隔三差五跟姨娘斗,将来长大真娶进门,表姨妈可不敢拍胸口说拿捏得住。

  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苏家表妹的嫁妆,只可做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邵鸿恺继续说:“两万大洋的本金,加上利息,加上苏家另外的陪嫁,统共能有多到哪去?不过是让我们家苟延残喘多几年光景罢了,可几年后呢,我膝下必定多几个子女,弟妹又未见得有出息,到时候一家子怎么办?难不成卖了祖屋搬平屋去?再靠我去哪做教员,或是你托人谋个差事,赚点微薄薪金度日?”

  他啪的一声将书轻放:“眼光放长远点,太太。”

  表姨妈听着未成年的儿子这一番老谋深算,不禁心qíng复杂,儿子的野心显然比自己料想的要大,表姨妈对此本该乐见其成。想当年,省城十三行旧闻中多少白手起家的巨贾,一穷二白时却敢闯世界,他们仰仗的便是野心,有野心才敢闯,敢闯dàng才可能挨得了苦,挣得了钱。然而当对象换成自己的亲儿子,她却有些犯怵,只觉得邵鸿恺宛如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一个陌生人。

  依稀仿佛的,昨日他还只是个被自己拉着手出门访客的俊秀小儿郎,到底从何时开始,他却长成离自己远远的这么一个人了?竟然也能无师自通,胸中自有一本输赢账。

  表姨妈呐呐地问:“那你打算怎样?”

  邵鸿恺总算转身正眼看她,道:“我要在香港求学,入皇仁书院。”

  表姨妈嫌弃道:“下到香港读书有什么了不得?还不如留省城。”

  “路近,费用低,又是番鬼聚居之所,教授英文及拉丁文,同学中港商后代必定多,对我日后更有用。”邵鸿恺难得有耐心,徐徐道,“且在香港我能时时回来,省城咱们家的亲朋戚友不至于断了联络,联络多了,该做什么,自然就晓得了。”

  表姨妈未见得当场便被儿子说服,但她却清楚,无论她赞同与否,邵鸿恺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于是邵鸿恺最终还是去了皇仁学院。他如实贯彻了为自己画好的蓝图,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一面在皇仁书院混得风生水起;一面又时不时回省城,如一件优秀的展示品,常常被表姨妈带着展示在诸位亲友面前。

  这些年来,他虽人在香港求学,却未曾与苏锦瑞生分。两人书信不断,苏锦瑞会对他骂二姨太无耻,埋怨家人冷淡;邵鸿恺也会对她讲书院功课繁重,教导拉丁文的神甫如何古怪。两个早熟的少年人在恰好的年纪,恰如其分地对彼此保留了一分的天真与信赖,甚至有一次,苏锦瑞问起他为何要选香港念书,邵鸿恺还对她说了实话。

  “因为一个人。”他说。

  “什么人?”苏锦瑞睁大眼睛问。

  “我父亲的上司,汇丰银行的买办陈廉伯。”

  苏锦瑞皱起眉头,她没听说过这个人。

  邵鸿恺认真说:“我只告诉你哦,你可别往外说。”

  “那是自然,快说快说。”

  邵鸿恺微微笑:“这个人我一点也不喜欢,可能很多人跟我一样都不喜欢他,可是他非常厉害,厉害到哪怕不喜欢,也没人会在他面前流露这种qíng绪。”

  “他十六岁就进汇丰,从底层做起,一路高升做到买办,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以前有一次偷溜去沙面汇丰洋行,亲眼见过他办事,我才晓得原来我们华商也有人可以在洋人面前趾高气昂,甚至连洋商要求他办事,都得叫他一声陈大官。”

  “这么威风啊。”

  “是啊,”邵鸿恺目光炯亮道,“陈廉伯虽然出身南海丝业大佬陈家,可他从入行到今天把买卖做这么大,靠的不是陈家,而多数是他自己。我看到他,就禁不住想,原先前清时,我们邵家也出过十三行赫赫有名的大班,出过跑南洋贩木材香料一夜bào富的人物,我们姓邵的,绝不比姓陈的差。”

  “可是这跟你选去香港念书,有什么gān系?”苏锦瑞睁大眼。

  “因为陈廉伯只在香港念过书啊,跟我一样都选在皇仁学院。”邵鸿恺目视远方,缓缓道,“皇仁书院是出了名的难考难读,他能啃下,我也能啃下,他能十几岁就不在家做安乐少爷,反而甘愿出来捱苦,我也能做到。我不信留洋多有用,我只信有条路摆在眼前,有人已走得很好给我看了,那如果老天能让我可以沿着这条路努力,我不会输给他的。”

  苏锦瑞听得意气风发,拍手道:“好哇,有志气,那我先叫你一声邵大官了。邵大官,你老人家好。”

  邵鸿恺嘿嘿低笑,一撇头拱手道:“不敢不敢,苏小姐太客气了。”

  若他二人此刻回想,那两小无猜的时光中铭刻的清脆笑声仍然在记忆中呼之yù出,清新自然若晨风拂面,令人每每想起皆心qíng愉悦。

  可是,无论邵鸿恺还是苏锦瑞,对这种愉悦的需求都不是不可或缺的。他们还没长大,没法理解由青梅竹马有多难得。

  他们都处在年轻而张狂的阶段,生活到处充满更有刺激的、更不确定,又更具挑战的考验,更检验能耐的考验。这点青梅竹马的qíng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没了固然会难过,可没了也就没了,并未见得会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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