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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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苏锦瑞入培道女中忙着融入时代新风尚,用各种新名词挤兑二姨太的同时,邵鸿恺的人生蓝图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他完成皇仁书院的学业后,并未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学陈廉伯返省城投身洋行,而是选择继续了留港求学。他考入半山上的香港大学,主攻法律与政治。他也没急着琢磨使人一夜bào富的风险投资,或是雄心壮志要着手振兴邵家家业,反而退了一步,静默以待。时代在变,隔着大江大海,隔着山川湖泊,他能感知故土这种来自人心渴望变动的激qíng与力量。它汇聚成洪流,令人颤栗又神往,可又像挣脱羁绊的猛shòu四下乱撞乱碰,稍有不慎,就能令卷入其中的人粉身碎骨。

  个人想要出人头地的yù望,家族想要复兴的责任,这原本都是邵鸿恺坚定不移的信念。少年像个旁观者一般冷眼看过父亲出尽洋相还洋洋自得,母亲遭人耻笑却不自知。那些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将来我一定不能像他们一样,我要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人,做哪种生意都赚个盆满钵满,出门连洋人见到都要给面子赔笑脸,到哪都有人毕恭毕敬如迎财神。

  可他越长大,越观察周围的世界就越怀疑自己的初衷,在一个督军走马换花,政府改弦易辙的时代,仅仅是成为陈大官那样的买办巨贾就够了吗?

  他不是没见识过本地的富贵荣华,一座学校,同学分三六九等,各有各玩,邵鸿恺不结jiāo无用之人,他来往的都是绅士名流子女。山上富人区欧式建筑里的宴会,他跟着参加过几次。可就在那样的场合,他亲眼目睹过,前一刻还倨傲自矜宛若领主巡视领地的太平绅士,下一刻就携夫人亲自到门口迎接港督府来宾,而那个来宾,往往不过是随侍的一名普通英国军官。

  邵鸿恺看得很清楚,在这块殖民地上,英国人看华人总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居高临下,而华人看英国人内心也未必真有那么卑躬屈膝,而是现实中总有各种原因让他们身不由己需对这些“鬼佬”笑脸相迎:比如生意往来,比如贸易关卡,比如对西洋人代表的文明秩序的认可与向往,比如对港督政府和尖兵利pào的畏惧;而一旦需要,华人之间又会各自联合,给港府施压,让不知深浅的英国人吃瘪,这么多年下来,各有输赢,维持的固然是表面太平,暗地里却风起云涌,斗智斗勇。

  与此同时,通过这边许多国内外报纸,邵鸿恺又读到一个与截然不同的中国。

  他是邵家大少爷,对省城大户人家之间的jiāo际从小熟稔于心。那是几十年如一日,任外头如何风chuī糙动,内里自有乾坤不变的。对大户人家来说,最大的惊恐无非来自兵祸和重税两样,兵祸能躲,重税能逃,苛政之下,这些人总有脱身之道。其余种种对他们而言,都是于己无关的,就连四牌楼那有青壮男子出门喝茶被抓了做壮丁,或是东山口吊犯人死尸示众一类的消息,也不过引起太太们牌桌上几声叹息而已。

  可待他人在香港,却在各种铅印文字上,读到离这千里之遥的中国境况:故都北京政界热闹非凡,内阁议会轮番上场,新成员走马观花尚未为人所知,又有总理新人选开始亮相;各国银行团经过磋商又向政府借款多少万英镑,而这笔善后大借款还没料理清楚,大皇帝袁世凯却走到尽头。明明前几日的报纸还在讥讽北洋政府的国会犹如闹市私贩聚集,各谋其利,过几日却又有大幅报道,讲辫子军在一个叫张勋的人带领下进京搞复辟,小皇帝的龙庭没坐稳,没过多久,又让人轰下了台。

  乱哄哄,闹纷纷,用风云际会来形容这个时代,说到底还是承载了美好的想象,而作为身处这一时代的普通年轻人,邵鸿恺却感到真实的彷徨而迷惘。

  时代不同了。

  那么,就算做到陈大官那样的人又如何?

  就算能在政府与官员,督军与将领的更迭间见fèngcha针,趁乱捞钱又如何?满纸时事报道都充斥着“没钱”两个字,在国家千疮百孔的前提下,个人的bào富能维持多久呢?

  何况,现如今早已不是嘉庆年间十三行称霸世界贸易的年代,祖辈们那些白手起家的传说早已无法在当下革故鼎新的洪cháo中被复制,他如果想成为一方人物,只能另辟蹊径。

  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入港大后转学法律,这时候他也不再拘泥于留不留洋这个问题,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朝他悄然打开,他申请到去美利坚哥伦比亚大学深造国际法的资格,他已决心要走上一条与父辈从商截然不同的路,而在此之前,他需要完成一件事。

  他需要有持续不断的大笔经济支持。

  为此他重回省城,默许表姨妈为他奔走,他甚至穿上他的定制西服,一次又一次前往陈公馆。此时他早年入皇仁书院的经历没有白费,这成为他进入陈公馆的凭证,他成为陈廉伯在皇仁学院的“校友仔”,由此得以出入陈氏兄弟组织的荔湾俱乐部。他本就相貌英俊,出身名门,名校毕业,前程无量,有一次次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历练出来的知qíng识趣,一时间竟比他母亲要受欢迎得多。

  他回省城已快三个月,但他一直没告诉苏锦瑞。

  邵鸿恺自问不是表姨夫那样薄恩寡义的人,相反,他很念旧。他经常想起苏锦瑞,想起他们一起成长的岁月,想起苏家后花园小洋房上涡卷式牌匾山花墙,想起那里种满金桂飘来的甜香。想起两人缩在雕花木板间隔起来的暖阁内,盖一chuáng锦被,偷看过刊印粗糙的《封神榜》。

  对他来说,苏锦瑞是不同的,便是他看过再多的漂亮女人,少女苏锦瑞依然令他赏心悦目。这种赏心悦目不带任何猥亵目的,纯粹出于知根知底的怜爱,就如家中博古架上珍藏的外销青花瓷盘,只是看着便觉得满室风雅。

  可一切也仅此而已。

  邵鸿恺记得,那只青花瓷盘后来被表姨妈拿去送礼,家里人纵然觉得舍不得,可没人会认为没必要——邵家几代人沉淀到血液中的商贾气令他们务实又清醒。对待苏锦瑞也是如此,若邵家安好,年景平顺,邵鸿恺是乐意娶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切自然顺当而美好。

  可他们错就错在长于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年代,邵家日趋颓败,苏家也未见得能独善其身,邵家苏家若再绑做一堆,俩人间便是有再多qíng分,也终将在日后不可避免的衰败蹉跎中消磨殆尽。

  邵鸿恺看得明白,表姨妈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难得目标一致,对苏家那场口头约定的婚事三缄其口,他们假装苏家是再平常不过的亲戚,不年不节的,登不登门无所谓。他们在讲求实际这点上有血脉相通的相互理解,也晓得有些事,不说破永远比说破要好。

  可他们不说破,有人要帮他们说破。

  那个人便是表姨夫。

  表姨夫这些天得了人孝敬有上好的净膏,吸饱后只觉jīng神头足,身轻如燕,脸上看不出一点烟气,他兴冲冲出门要逛戏园听戏。哪知到了戏院,却撞见苏大老爷在楼上雅座招待朋友,两家本来就互有往来,还有一层谁也不想先说定的口头姻亲之约,撞正面自然要打招呼寒暄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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