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苏家买卖是不如从前,然再怎么不如,比起表姨夫这么个端着金饭碗还要讨饭吃的窝囊废总要qiáng上百倍。加上早几年,表姨妈指桑骂槐,讥笑二姨太苛待嫡女,落的却是苏大老爷的面子,苏大老爷见到这对夫妇,心底总是不由要带上三分鄙夷。
也是不巧,这一日苏大老爷约人谈事没谈好,又看到令己生厌的人,自然而然便不大耐烦摆亲戚相见的客套模样。表姨夫自己没本事,可偏生最介意旁人说他没本事,几句话一说,心里先被苏大老爷不冷不热的态度闹了脾气,他故意笑道:“苏家表妹夫,你这大忙人怎么今日倒有空来戏院听大戏?你家的那些买卖行也肯放大老板出巡?”
苏大老爷哼了一声说:“难得忙里偷闲,我是不比表姐夫整日有空,饮茶吃烟,听戏吃酒,好不快活哪。”
表姐夫笑道:“是啊,谁让我夫人争气,一下给我生了几个儿子,现在我就能享大儿子的福咯,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家鸿恺港大毕业,要去美利坚深造,前途无量。这段时间我夫人天天带他出去同些世伯世叔认识下,等他学成归来,再娶房见过世面的媳妇,撑得起我邵家的门户,我同我太太就能安心了。”
这几句话挤兑的是苏大老爷膝下无子,又暗指自己儿子鹏程万里,回来这么久就是不见你女儿,什么儿女亲家,大家可以歇过这口气掀开下一篇了。苏大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表姨夫得意洋洋。他回去便跟表姨妈并邵鸿恺chuī嘘一通,未了还拍邵鸿恺的肩膀道:“阿恺,不要愁,你爹我不点头,你娘不敢顾着死人脸面,硬要你娶苏家女。”
邵鸿恺一听脸色登时沉下,他问:“哪个同你讲我不娶苏表妹?”
“别在我面前作戏了,”表姨夫笑眯眯道,“我这辈子不说万绿丛中过,起码也见识什么叫莺莺燕燕,后生仔若想娶哪个姑娘,哪里是你这不理不睬的样?早几年不好说,现在你读过这么多书,见过大场面,还出入陈公馆,虽说陈廉伯那个人我看不上,可他现在鸿运当头,能进出他家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整日去那边,见惯那些人,还能回头看得上苏家那个小丫头?我老实告诉你,当年啊,我要是跟你现在这样见多识广,你娘我都不一定娶了……”
表姨夫后面说什么邵鸿恺已没去留心,他只如课堂上被抓包的学生一样涌上一阵羞愧,他刻意不去见苏锦瑞是一回事,可被别人点破又是另一回事。他确实没跟苏锦瑞有什么花前月下之约,但那不是因为他们没有qíng谊,而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俩人会在一起这事太过理所当然,有什么可特特拿来说的必要?
可当时年少,又怎知其后世事变化的诸种难处呢?
表姨妈这时就显出了她一贯的务实jīng明,她赶走不靠谱的丈夫,坐下来跟儿子开诚布公:“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爹现在这么一闹,以苏家人的脾xing,我怕结不成亲要成仇。本来我还想等你的事有眉目后,再亲自去帮锦瑞寻门好亲,登门做媒,大家嘻嘻哈哈把事qíng扯开,毕竟咱们俩家从来不算订过亲。如今看来不行了,再上门反倒显得我们心虚,带累名声不要紧,要是影响了你的前途,就真个麻烦了。”
“那怎么办?”
表姨妈踌躇道:“也不是没办法可想。”
“什么办法?” 表姨妈道:“你不记得他们家还有个人看不得锦瑞好?”
邵鸿恺抬眼道:“那个二姨太?”
“二姨太的女儿,今年也有十五了。她是姨太太生的,又没个好娘亲在汇丰帮她预先存好一笔嫁妆,我要是二姨太,一定心急。”
邵鸿恺这时不说话了,他静静地看着表姨妈。
表姨妈道:“阿仔,你看看你自己,模样俊,家境好,又考到公派留学,转眼就有如花似锦的前途在等着,你还是长子,嫁给你进门就是当家主妇,我要是二姨太,一想到苏锦瑞能嫁给你,自己女儿却不行,一定会睡不着……”
“太太,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用出面,只需推波助澜。给二姨太个机会,她自然巴不得搅和了你们的事,这种妾室心里算计什么,我向来一捏一个准。”表姨妈叹气道,“我也不想这么对锦瑞,可是仔啊,苏家不比寻常人家,他们富过三代,在省城的关系盘根错节,得罪这家人,你日后就算如愿以偿,也未必顺当,而且我看得明白,你对锦瑞不是无qíng,那与其让她恨你,不如让她去恨二姨太,你说对么?”
最后一句话令邵鸿恺动容,他低下头,良久不说话。
表姨妈辛酸地抹泪,道:“这都是没办法啊儿子,整个省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最疼锦瑞?可我再疼她,也得为你打算,谁让你才是姓邵那个?你什么也不用做,丑人都留给我做,你只需写个请柬,请苏小姐去赴陈公馆的宴会,剩下的jiāo由我来办。”
邵鸿恺仍旧沉默。
表姨妈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就你这样婆婆妈妈,往后还想出人头地?!”
邵鸿恺一凛,终究点了点头。
☆、苏老太爷
五 苏老太爷
苏家大屋高三层,顶上还有一层天台,说是一栋大屋,实质进去后才发现内有乾坤,东西两栋楼,全靠中间一个带着四方天井的堂屋隔开,堂屋后也不设墙壁,而是用漆木涂层的屏风做隔断,上雕繁复的葡萄藤蔓,下端又雕螃蟹蟾蜍,牡丹芍药等吉祥图,意蕴着升官发财,多子多福,人间美事一样也没耽误。拐过这道jīng雕细琢的屏风,却见有玲珑的书房一间,书房与墙壁之间,隔出来一条狭长的过道,这过道不一般,两壁镶嵌数不尽的卵石贝壳,顶上曾拱形,形成自然风dòng,夏季此处穿堂风习习而过,yīn凉自不待言。
穿过过道却又别有dòng天,小小的拱桥下引入流水淙淙。水边堆砌怪石嶙峋,垂柳婀娜,边上有石壁一座,上面用小篆写着两个字“海山”。沿着青苔点翠的岸边一直往前走,尽头视野却又开阔,只见前方有鹅卵石铺就的半圆形小庭院一座,正中央,却耸立一个西洋石膏石雕成的喷泉,也不知地底下如何引水,只要开闸,便会喷she出晶莹剔透的水珠。绕着喷泉,两侧皆是同样洁白的石膏石砌成的护栏,围成半圆,上头放置各式盆景,皆郁郁葱葱,于翠绿中簇拥着一栋西式小洋楼。
这小洋楼才是整栋苏家大屋的jīng华,它就像一个典型的苏姓商人,站在新旧jiāo替的时代十字路口,不见彷徨,反而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因为太会各方逢迎,反而难免要有些自相矛盾:比如它是一栋南欧式建筑,配有罗马柱前廊,却偏偏安放了中式古色古香的雕花窗框,再往上镶嵌了教堂一样五颜六色的花玻璃;比如它二楼有细铁丝缠绕成藤蔓状的欧洲风qíng小露台,却喜欢往那添加低垂细密的湘妃竹帘,一到冬季,甚至会挂出锦缎制成的幕帘;比如它明明是省城最早安摇式电话的建筑之一,可它的主人仍然习惯以毛笔写信,为此还专门雇有一名青壮年做听差;再比如,它明明案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式钟表,可它的运作却永远只围绕十二个时辰,哪个时辰上福建的茶,哪个时辰进南洋的烟,从来错不得,也从来没人敢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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