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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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洋楼是整个苏家最讲究的地方,讲究的不仅是面子上的摆件,更指内里的尊卑规矩。哪怕是苏家的老爷们,进来这里之前,也会不由自主先捻一下衣领,顿一下袖子。太太们更不必说,身上穿的戴的,多一样少一样都不对;几房的孩子早被父母教导了不得来此喧闹,若想给祖父请安,来之前必得照一下各家房中安放的西洋玻璃镜,看看穿得可整洁得体。

  早年,各房的姨太太们没踏足此处的资格,可民国肇造,老规矩渐渐松弛,终于逢年过节有了来此给苏老太爷磕头的福气。

  有一年来给老太爷磕头,二姨太却犯了老太爷的忌讳。

  那一年她太风光,苏大太太刚去世,苏大老爷怕睹物思人整天不着家,表姨妈还没来得及给她找麻烦,她管着大小姐二小姐,俨然便是一个当家太太。

  大年初一大早,二姨太太与苏家女眷一道来小洋楼磕头。女眷中谁也没有她打扮得jīng致漂亮:脸上抹着恰到好处的胭脂,鬓发梳得光光的,头戴镶祖母绿的金钗,穿桃红缎子压金线牡丹纹袄裙。一跪下叩头,脖子上一串熠熠生辉的南海珍珠垂到地板上哗啦作响。

  老太爷听见了,眯着眼半天不叫起,直到二姨太自己越跪越怕,腰腿都僵了,这才轻飘飘问:“老大,你续弦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大老爷一听知道要糟,他还不知怎么回答,又听老太爷状似无意问:“你先头太太留下的女儿呢?”

  一旁的人赶紧推了苏锦瑞上前,她懵懵懂懂,对这个祖父又陌生又畏惧,捏着手连句过年的吉祥话都说不利索。苏老太爷睁开眼,破天荒坐直了端详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了一句:“过年过节的,难为你们,倒把大小姐扮成一个小妹仔。”

  “妹仔”即是丫鬟之意,其中的鄙薄讥讽显露无疑。一时间,满屋的苏家人神qíng各异,有忍着笑幸灾乐祸的,也有吓得噤若寒蝉的。

  苏大老爷窘迫得脸色涨红,跪着二姨太更是脑子发蒙,她这才晓得为何全家人都怕这个老太爷,不仅因为讲孝顺,要在他手底讨生活,更因为这位老太爷一辈子要么不训人,要训斥了必定刻毒无qíng。

  两个词,一个“续弦”,一个“妹仔”,生生如两记大耳光,打得苏大老爷抬不起头来。

  那天回来后,苏大老爷将气出在二姨太身上,把她骂了个体无完肤,大年节的禁了她的足,不准她出来会客。二姨太满腹怨言,可她自己也清楚,老太爷这是拿她开刀呢。说苏锦瑞打扮不得体,可苏锦瑞才多大,省城哪家小小姐会披金戴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bào发户,她要真把苏锦瑞打扮成金童子,只怕老太爷又有刻薄话在那等着。

  犯忌讳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是她那天不知深浅的穿戴。

  苏家就算是大富之家,可老太爷偏喜欢装勤俭朴素那套,时不时要斋戒,要穿布鞋布衣,家里人投其所好,个个拜见老太爷都不敢穿红着绿,偏她信了二房太太的话,以为老太爷给机会磕头,定要好生拾掇一番才对得住这份体面。

  哪晓得苏老太爷连自己儿孙都轻易不给体面,更别说她了。二姨太这时候才明白自己是着了道,太太与姨太太之间虽只一字之差,但在苏家却是天渊之别。

  苏老太爷发了话,苏锦瑞在苏家骤然被人重视了起来,这不是说先前她被人怠慢,而是先前人们对她多少存了看戏的心思:一个没了母亲却不缺嫁妆钱的女儿,加一个天天忙着外头生意,刻意不着家的父亲,再加一个爱逞能又爱算计的姨太太,这热闹想也知道有多少,简直不瞧白不瞧。

  可那都是先前,现下老太爷发了话,表明了不喜二姨太在大房里不守规矩越俎代庖,苏家上下人对苏锦瑞的态度便有些微妙的热络,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寒碜大房的人。大把人虎视眈眈在一旁替老太爷看着,只要大小姐出来见人打扮朴素被其他房的人见着,便会有人调侃道:“哎呦,大小姐又扮妹仔玩啊?”

  “妹仔,妹仔你个头,说我把苏锦瑞扮成妹仔,呸!哪家妹仔绫罗绸缎地穿着,龙肝凤胆地吃着?个个捂着心口说瞎话,良心叫狗吃了不算,连眼也瞎了不成?妹仔要都跟她这样,那谁还做小姐,都抢着做妹仔好了。”

  二姨太灰头土脸,也就只能在自己房里暗自咒骂,不敢叫人听见一句半句,就连茶盅都不敢泄愤摔一个。她这里一摔,那边就敢有佣人传话到小洋楼,别人家的祖父是自持身份高高在上,不屈尊降贵管儿子房中的事,这位苏老太爷却刻薄成xing,眼里揉不得沙子。

  二姨太要敢摔茶盅,老太爷就真会让人把摔碎的茶盅折成现钱让她赔,一个仙都别想欠。

  真要那样,二姨太在苏家还怎么活?

  也是巧,老太爷话说完没过俩月,恰逢苏家宴宾客,二姨太打起jīng神,再度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她本想借此机会露脸在苏家扳回点面子。没成想脸倒是露了,可露出来却邵表姨妈狠狠刮了一巴。

  表姨妈借着苏锦瑞的由头,声泪俱下闹了一场,老太爷睚眦必报,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他责令苏大老爷打鼓敲锣给邵家送回礼,搅得省城上流人家皆知这么一出典故。

  表姨妈骑虎难下,固然是没讨到好,但要论吃亏,却是二姨太最甚。当着宾客的面闹了这么一出,二姨太是不错也得错,大小姐是不可怜也必须得可怜,于是俩人在苏家的地位彻底颠倒过来。二姨太被收了大房的管事权,做回一个普通的姨太太,苏锦瑞又成为苏家大房金娇玉贵的大小姐,再无人敢怠慢她,连她父亲都时不时要留意下女儿的穿着打扮,生怕她被人克扣丢了他的面子。

  二姨太匣子里的贵重首饰被迫收起来,逢年过节再不敢带出来现世。不仅如此,她还不得不忍着心疼,咬牙拆了上好的珊瑚珠,玛瑙串,给大小姐攒珠花,镶带着玩的小物件。若大老爷自南北行得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苏锦香还没有呢,先就得供苏锦瑞带出去,不然呢?老太爷说了,大小姐可不能扮成妹仔。

  二姨太与苏锦瑞的怨仇就此结下,在她还没明白什么是怨仇的时候,她的亲祖父,她的表姨妈,她的父亲叔婶一起将她与二姨太拱在对立的两端。这怨仇是天然的,也是无解的,一开始固然与钱银有关,但到了后来,早不是冲汇丰银行里那两万块大洋去了。那是年久日深的怨怒,以及由怨怒而来的不甘。

  人与人之间的争端,一根针一根线都可以成为□□,更何况俩个闺阁女子。她们目之所及只有满洲窗往上四十五度角的一旬天空,她们日日相对,不想见也不得不见,本来只有三分忿恨,一碰面,却莫名其妙总要拿七分十分力气去倾qíng上演。她们两人说到底都有些身不由己,可正因为心里又都明白那点身不由己,便越发要为点jī毛蒜皮的小事去争出个尊卑主次,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样的日子诚然无比热闹,可那热闹是以无趣做底,赢了没什么值得夸耀,输了也未见得可惜。心力都耗费在这等琐碎事上,人还怎么去看头顶以外的天,怎么去知晓大门以外的世界?多年后苏锦瑞回想自己与二姨太的纷争,她也禁不住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她和二姨太之间,她自有她的出路,二姨太也自有二姨太的所求,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领个面子qíng就完了,何至于走到不容彼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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