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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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那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才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被措手不及的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jīng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gān个弯,齐眉刘海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xing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瑞香会jiāo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jiāo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瑞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dàng漾开去,一直dàng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yīn森森,凉飕飕。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

  ☆、怀仁巷

  怀仁巷正经来说似巷非巷,不在东城也不在西城,而是处在东城与西城jiāo界的地方。因为地理的缘故,它既挨不上东城的荣华,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贵。东城独门小院的花园洋楼一栋接着一栋,住的尽是军政要人,平日里尽是汽车卫队出没。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车电车穿行而过,一天二十四个钟,倒有十二个钟人头簇拥。怀仁巷夹在东西城中间,两头的热闹好看都没它什么事,闹市里偏落得个冷冷清清。

  怀仁巷口立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长地久,谁也没留意上头写的是什么,便是有心想认,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关于“怀仁”二字来历的老讲究,都民国了,谁还耐烦看这个。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紧,路过的人多爱伸手摸一下,巷子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也多喜欢骑那上面玩。巷头巷尾两头连着都是半铺沙土的马路,可巷子里却依旧青石铺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说,还容易溅一身泥点子。这一年电气公司轰轰烈烈搞的路灯铺设,接了东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东西城的夹fèng给遗忘掉,一入夜怀仁巷照旧乌漆麻黑,一片寂静,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尔有那舍得点灯熬夜的,一团幽幽晕huáng的光透过厚玻璃,总遥远得不真实。

  怀仁巷总体而言狭隘悠长,便是白天,冷不防扫一眼,也会觉得幽深不见底。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怀仁巷冷qíng,实际上它自有一番热闹,只是藏着掖着,不足为外人道哉。事实上,巷子里两旁骑楼内是住满人的,从一个个门dòng看进去,只见耶稣光自天窗幽幽洒下,照见一条陡峭笔直的木楼梯,抬着脚往上走,到二楼才见着怀仁巷不露声色的人声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几间套间,房东再想方设法,又用木板隔多三四个单间出来,便又能挤进去三四户人家。

  这种地方杂而不乱,楼道里厨房公用、天井公用,抽水水龙公用,连过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聚在此处的人家有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也有来自五湖四海来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连巷口里的面店都不是卖竹升面碱面,反倒有福建云吞云贵臊子面等莫衷一是。吃饭时分,大人小孩拎着碗蹲到门口,一眼望过去,谁来自哪,家里境况,煮饭婆xingqíng如何,都能从各自端的饭碗中瞧出个八九不离十。一遇到天气好的日子,树荫下开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团坐一块,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互通有无。

  偶尔哪家邻里要为争夺楼道里门dòng口放点杂物的领地权而撸袖子对骂,那最好看,这时不管有事没事,大家均会聚拢过去,津津有味瞧这俩家你来我往,扯尖嗓子往对方祖宗身上招呼。骂的人全qíng投入,面红耳赤,围观的人也聚jīng会神,偶尔还会评点这位骂得厉害,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那位笨嘴拙舌,来来去去只会问候别人老母。怀仁巷骂架有讲究,骂得再激昂也绝不动手,gān架那是粗鲁的挑脚夫艇仔人家才会gān的事,怀仁巷的人多数有工做,赚多赚少是一回事,然而体面却是一定要讲的。又因为这对骂不过如小儿过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邻里,为这点事真个结仇结怨划不着。等这口气过去了,见面没准还得继续打招呼。大家说到底不过租别人间屋住,何必动刀动枪来真的。

  怀仁巷参透了市井的关键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qíng世故,因而显得分外练达从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们该踏足的。苏锦瑞长到十七岁,还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户户人家檐下堆着的花糙杂物、老鼠dòng一般bī仄的门dòng、横七竖八架着的晾衣竹竿,这些落在她眼里,固然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不屑。

  她来的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连天,严寒入骨,huáng包车入了巷子,石板路颠得她七荤八素,没走一半便让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宁可余下的路走过去算数。她把手收拢在狐狸毛做的手笼中,仍然觉不出一丝暖意。阿秀女持着伞站在她身后,一把伞尽靠着她,身上没多久便被淋湿了半边,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

  苏锦瑞瞥了眼她,晓得她不qíng愿,便漫不经心地道:“莫要再多话讲了阿,都到这了,快快地把事办完早些回去,我晓得你是冷了,回家后匀我的铜手炉给你暖被窝可好?”

  阿秀女的朝天鼻一耸,没好声气答:“我一个做妹仔的倒用小姐的手炉暖被窝,也不怕夭寿哦?莫要打翻了盖烧了被窝吧。嫌我啰嗦,你能听我一句劝吗,yīnyīn湿湿的天不坐在你的绣楼里暖和和看书下棋,非要跑出来chuī风淋雨。我是怕冻了自己吗,我还不是心疼你?好不容易脚伤好了,也不养着,这么乱跑都不晓得会不会风寒入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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