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低声说:“规矩,规矩自然是,自然是嫡庶尊卑……”
“荒唐!”苏老太爷冷笑道,“往上数三代,咱们姓苏的,也不过在珠江流域撑着艇仔卖菜卖jī的下等人家而已,若老祖宗跟你一样长了一颗蠢脑瓜,哪来苏家人后来的富贵?”
“乾隆末年,同文行、怡和行、广利行、易成行、天宝行,多大本事,多大规模,huáng埔港停满商船,倒有一半以上是奔这几家而去,那时候讲他们日进斗金都是小的,那银子一箩筐一箩筐往铺头里抬,整个十三行,连空气里都飘着银屑。普通人家过一年不过二十两银不到,可一个行商头衔,单单贿赂粤海关那便就要纹银七八万两,每年上供朝廷不下十万两雪花银,还时不时要均摊重税,动不动就要抄没家产,尽数充公。就是这么昂贵凶险,可仍然大把人争破头要这个行商牌照。为什么?大家都明白富贵险中求,个个安于现状,十三行当年的好日子从哪来?”
他脸上讥讽之色加深,缓缓道:“那年月,别人的富贵可没我们姓苏的什么事,看别人揽着金山银山,轮到苏家人头上,却要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省,辛辛苦苦做一年,到头来年三十连件新布褂都裁不起。喝粥吃饭,样样都要看别人脸色。别人说,姓苏的,这就是你的命,你生来就是穷鬼,你得讲穷鬼的规矩,他说得有错吗?没错。如果大家都讲规矩,讲天地君亲师,讲尊卑进退,穷人捱穷,富人捱富,那也没什么不好。可这人心生来不足,穷人想变富,富人想更富,有人讲尊卑嫡庶,就有人讲英雄莫问出处。有人固然能飞huáng腾达,有人却免不了要身败名裂。为什么?命吗?”
他张开手,伸出四根手指头,缓缓道:“错了,四个字,各凭本事而已。”
苏锦瑞心下震动,这是她记忆中祖父头一回跟她说这么多话。
“供你上洋学堂,你不好好读书,打开眼界,只读了一肚子糙糠。偏生别的没学会,却只学了你爹那套jī鸣狗盗,装模作样。哦,于你有利便是长幼有序,于你不利便是不讲规矩。你就这么金贵?你同我讲规矩,什么是规矩?嗯?”苏老太爷睁开眼,目光锐利,“我坐在这,你站在那,这就是规矩。你要让你们房里头的二姨太讲规矩,就得做到你能躺着说话,她只能站着听。你做不到,却来嚷嚷连我听了都觉得老掉牙的规矩,哄你自己玩是吧?你那个二姨太,也不过是凭自己本事,技不如人,有什么脸来跟我告状?”
苏锦瑞脸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红,哽噎道:“可,可邵鸿恺是我母亲生前给我订下的亲事,她敢把手伸那么长……”
苏老太爷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样丑家贫嫁不出吗?就这么恨嫁?”
苏锦瑞羞愤莫名,委屈地掉下泪,哽噎道:“不是恨嫁,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母亲的遗命……”
她话音未落,只听哐的一声,苏老太爷抓起烟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苏锦瑞吓了一跳,连退两步,连哭也不敢了。
苏老太爷沉下脸,冷笑道:“你母亲不是早死了吗?还是我记错了,她其实没死?”
苏锦瑞心里一突,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苏老太爷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还留什么遗命?她原来活着小心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死了倒有胆子了?恐怕是她病糊涂了随口一句话,却让有心人捡来作伐吧?行!你既然这么想嫁,我给你寻另外的亲事。喏,就是前几天那位登门拜访的叶家二公子。叶家与苏家可是世jiāo,当年叶老太爷更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爷我也见过了,人知书达理,长得又jīng神,虽说叶家现在迁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里给的陪嫁,有汇丰银行存的款项,再不济,手脚双全也能做工,嫁过去也不至于饿死。怎么样?这个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
苏锦瑞吓得脸色变白,立即道:“老太爷,我不要!”
“你看不上叶家的二少爷,倒觉着邵家那小子是香饽饽,”苏老太爷冷笑一下,“难道祖父的面子还不如你那个死了的娘面子大?”
苏锦瑞脚一软,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
苏老太爷淡淡道:“适才丢人现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
“祖父,我真个知错了,我去自己去解决二姨太的事,我保证不给您丢人,”苏锦瑞哭道,“我错了,您不要生气,不要胡乱把我嫁出去……”
“行了,就你这样,除了姓苏以外,还有哪一点能高攀叶家二少?出去出去。”苏老太爷重新闭上眼。
苏锦瑞不敢多呆,立即爬起来,浑身颤抖,也顾不上擦眼泪,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听苏老太爷像是自言自语:“陈廉伯家的帖子,几时也能出错?真是奇也怪哉。”
苏锦瑞浑身一凛,她听出来了,这是苏老太爷在提点她。
她从小长在苏家,自然深知大户人家若要做宴,那么给谁下帖,几时下贴,哪些是必到的贵客,哪些不过是面子qíng的随客,这都是需反复推敲,来回确认的,别请客不成反结了怨,这是省城每个大户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识。
而陈家也是南海大贾,陈廉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连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都听过。陈公馆的宴会有省城所有时髦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这等错,什么不知帖子上写的哪个苏小姐,这种话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门的妇人犹可,却骗不了苏老太爷。
只有一种可能,“苏小姐”三字,是有意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这里头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长了,苏锦瑞原本只是猜测,这下却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妈每次出门必定妆容jīng细的脸庞,想起她每每见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嘘寒问暖,生怕苏家人真个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鸿恺认真地道“妹妹,我心里的抱负,只怕除了说给你听,也再无一人可说了”,想起他写的每封信,尽管言辞正儿八经,可或在信尾会画一朵小花,或在信纸中会夹一叶树叶,他们总能自有方式来传递独属于彼此的亲密。
可是这些记忆,还来不及拿出来品味,就已然失掉珍藏的资格。
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下,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鸦片町后瘦骨嶙峋,两颊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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