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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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太这一辈子也是有过风光时候的。当初苏锦瑞的生母,苏家大太太刚刚过世那几年,大房无主母,苏锦瑞又小,衣食住行全落在她手里,捏圆搓扁全由她说了算。那真是二姨太太的huáng金时期,那个日子过得才叫日子啊,二姨太独占大房,花蝴蝶一般穿梭苏家上下,东楼的应酬待客,进出账目,一日三餐,哪一样不是要过她的手?哪一样不是要她点头?后来她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觉得委屈,她想,我当初是多么宅心仁厚啊,大权在手,却一没给苏锦瑞穿虫蛀的旧茧绸,二没喂她吃隔夜饭喝刷锅汤。自己女儿穿什么,苏大小姐也穿什么,甚至外头行商送来顶红的珊瑚手串,自己女儿还没戴上,老太爷一句大小姐身上也太素了,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转身就将小指头大小的珊瑚珠拆了给她攒珠花。

  可苏锦瑞是怎么对她的?从小那些任xing闹腾就不说了,自打她去上学,那洋学堂就好似一个盘丝dòng,人一进去就能成jīng。十七岁的女孩儿,回到家口齿伶俐,全不吃亏,跟她斗已经能翻出花来,等日后她嫁人,再嫁个好的,还不得有她二姨太和二小姐什么位置呢?

  二姨太太越想越不平,自己分明才是拍着良心做人那个,可苏家上下,老老少少全是养不熟的白眼láng。正房太太空了多年,苏大老爷不嫖不养外室,就是不扶正自己。她尽心尽力养了苏锦瑞几年,大小姐不感恩戴德便罢了,反倒处处要跟自己过不去。二房三房的老爷太太们自持身份,轻易不跟她说话,要什么都是吩咐女佣来传,实在不得不打照面了,点头给个笑脸倒像许了自己多大的恩惠。

  二姨太觉着自己就应委屈,该委屈,她的委屈经年累月,积少成多,变成了怨怼。苏锦瑞大了,二姨太太不能再拿小时候那套拿捏她,便要时不时讲些道理刺刺她。那些道理都是经年累月的旧道理,事无巨细,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约束着女子的一言一行。大小姐不乐意受约束那是当然的,可不乐意又如何?闺阁女子多少代人不是吃过这些苦过来?想当年,她二姨太太也吃了多少苦,一句为你好,女人们心底就算再不乐意,再痛都得忍着。她忍了一辈子,忍到了苏家的荣华富贵,忍出自个现如今的养尊处优,苏锦瑞为什么就不能忍呢?

  二姨太讲那些旧道理,从来都不直白讲。比如她要嘲笑苏锦瑞穿硬头皮鞋的派头,从不直说女子家穿硬头皮鞋像男人,而是要拿她下楼脚步声梆梆响作伐。她会挑个亲朋好友上门的日子,先不提苏锦瑞,专等对方说到儿女经了,这才摆出无奈的笑样轻声细语说:“哦,你问我们大小姐啊,挺好的,怎么个好法啊,好到时隔三日,要令人刮目相看呢。要我说啊,这女子读过洋学堂的就是不同。哪,我们大小姐如今也晓得怜贫惜老了,怕阿秀女脚底板大踩楼梯不敢用力,自己先穿硬头皮鞋踩楼梯板同她做个示范,你们等下听,梆梆梆梆,下楼声是不是大声过街上敲梆子的?”

  阿秀女是苏锦瑞贴身的女佣,她本是珠江边水上人家,家里要拿她嫁人换钱银,她自己拿主意自梳,提了包袱进城找活做。二姨太看中她有力气,原本是雇来做粗活,没曾想她同苏锦瑞投缘,倒成了照料苏锦瑞的大丫鬟。她天生一双大脚,做鞋都要比旁人费料,当初上苏家找工时,特地借了一身gān净衣裳,偏偏底下鞋子露馅,三个脏兮兮的脚趾头顶在外头。这件事被二姨太太讲了又讲,心qíng好时她会说:“好在我怜她后生自梳不容易,不嫌她一双大脚吓死人,雇了她进我们家,吃饭吃粥也算好歹有个事做不是?”心qíng不好时,或者被苏锦瑞气到了,她不好同大小姐吵,转身却拿阿秀女出气:“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放着好人不用,专门给你留碗饭吃,哪轮到你今日来气我?所以说好人勿做,做了人家也不领qíng,指不定就倒打一耙来气你,气死你她就安乐了。”

  阿秀女的典故在二姨太太手里花样百出,但万变不离其宗,句句都意指苏锦瑞。这法子早先还有用,苏锦瑞还小脸皮薄时,一听这样的指桑骂槐,多半能被气得又羞又臊,举手投足愈发拘谨,生怕在仪态上让人指摘出半点错。可这两年苏锦瑞上了洋学堂,这些旧花样遇上新时髦,不知不觉间便不那么管用。可二姨太却不明白这里头的关键,只以为苏锦瑞大了脸皮厚,又学了外头没羞没臊的洋学生做派,这才不拿自己的指桑骂槐当回事。她就如多数旧式女子一样,只晓得这个时代不同了,却不明白这时代到底怎么个不同。她不懂自打苏锦瑞入了洋人办的培道女中,她与自己的较量,已俨然上升为新时髦与旧古板的较量,而托民国肇造、革故鼎新的福,苏锦瑞已然占了先机,二姨太再要来重施故技,只能适得其反了。

  这一日,二姨太挑着苏锦瑞在家的时候,特特约几个亲戚来摸牌。她一边摸着象牙麻将,一边估摸着苏锦瑞下楼的时间,笑吟吟地与同桌的太太们大谈旧式女子的好。在她的描述下,旧时的小姐们一个个娴雅贞静,举步无声,落箸无响,既有举案齐眉的贤能,也有弄墨吟诗的才华。且讲究含胸低眉,一双金莲小脚,裙摆纹丝不动,风流仪态那是自不待言。

  结论便是一句:可惜哟,如今你们瞧瞧那些女学生。

  苏锦瑞在后听了个一句不落,转身回房。二姨太太正暗自得意,哪知没过一会,又听见她下楼的咚咚声,头一转,却见苏锦瑞神qíng自若捧着份《广州民国日报》过来。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苏锦瑞却坐下道:“诸位太太打牌无事,不若我同大家念段报纸如何?”

  她这么说,旁人自不好拒绝,于是二姨太太便听着苏大小姐清脆的声音朗朗读来一段什么“民政厅长,妇女各界纷纷谴责女子束胸比缠足更恶,提案女子束胸一律罚款五十金”的时文。

  二姨太太暗叫不好,正要打岔过去,还没张嘴便听苏锦瑞佯装天真的嗓音问自己:“二妈,这可怎么是好?政府要咱们女子不束胸,大方天然才好,可我刚刚听你却讲含胸顺眉才是女子之美。哎呀,我一个女孩人家到底听哪个好呀?”

  她再接再厉道:“不如这样吧,我姑且听你的,不过麻烦你要给定我五十块防身,万一被抓到,我也好自己给罚金。”

  二姨太太的笑登时僵在脸上,苏锦瑞放下报纸还不过瘾,又加来一句:“哎,这也怪不得姨太太,你都是旧时代过来的人,哪里懂这些呢。”

  “旧时代”三个字气得二姨太太心肝肺同时烧起来,她是不明白何为新,何为旧,可却听出了老古板、不合时宜的意思。

  可她怎么就不合时宜了?想当初她做闺阁女子时,描花裁衣,首饰绣鞋,哪一样出去不是人人称道,姐妹们竞相模仿?进了苏家门后,她何曾在吃穿上落人一步?英吉利的洋布、法兰西的钟表、缅甸的翡翠、锡兰的宝石,她比省城哪家正头太太少过一样?

  怎么莫名其妙的,她反倒成“旧时代”过来的人了?

  二姨太这口气憋了几日寻不到口发泄,到第三日,赶巧她的女儿,苏锦瑞的异母妹妹苏锦香唤阿秀女上莲香楼买新鲜出炉的核桃苏,一嗓子喊彻了二层楼。偏偏阿秀女忙着熨苏锦瑞的裙子,抽不出身,苏锦香也不恼,转身自己换了衣裳,借买点心的由头寻小姐妹上街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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