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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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跑来管二姨太要点心钱,没想到正正撞枪口上。二姨太一听便开始尖声抱怨,从阿秀女数落到苏锦香,从自己艰辛的过往哭诉到自己进苏家门几十年有多不易,一个个白眼láng吃碗面反碗底;又哭自己好心好意招阿秀女做工给她碗饭吃,岂料她忘恩负义,攀上金枝就不把她放眼底,连帮二小姐买个核桃苏都敢推三阻四;再骂女儿什么不好学,偏要学现下的女学生赶时髦,吃个点心都要出街,好好的女儿家动不动便抛头露面,一个个全让洋学堂教坏了规矩。

  二姨太训人声音也不高,可哭得很讲究,颇有回旋往返,婉转吟哦的韵味,将那点委屈演绎得凄凄楚楚,袅袅如烟。她还专挑苏锦瑞闺房楼下哭,让来往的人都晓得大小姐又难为庶母,真个骄纵。苏锦瑞透过窗子听个清清楚楚,她冷冷一笑,暗骂一句,转头下了楼,穿过狭隘的青云巷,走入后花园小别墅。

  小别墅是苏老太爷独居的地方,jīng致的二层小楼,请洋人建筑师画的图纸,从南洋聘请的工匠,整个苏宅到了这里才是真时髦,也只有这里才配了手摇电话。祖父不在,苏锦瑞径自拿起话筒,一个个摇过去,一口气邀了五位女中的同学来家做客。这五人皆为省城富户人家的女儿,有两个家里与苏家不乏生意往来,女孩儿们好巧在一处读上洋学堂,家境相当,又是最易结jiāo小姐妹qíng谊的年纪,平日里玩得来就数她们几个。

  第二日,五个小姐妹便齐齐登门,个个打扮与苏锦瑞如出一辙。这如出一辙之中却又各有千秋,端看你眼睛毒不毒,能不能看得出。二姨太太是个眼毒的,一下就看出了,这五个少女脚下蹬的皮鞋、衣领上别的胸针、手腕上露出的镯子腕表,全是国外舶来的稀奇货。在省城,有些稀奇货并非有钱就能买到,若不是达官贵人,就得是经商数代的老买办门第才有这门路。

  二姨太太一看就明白了,这是哪个娇小姐都不好得罪啊,她不得不打起jīng神亲自张罗,遣人特特去四牌楼一带买好点心招呼娇客,为怕点心买了回来冷被人笑话,还破例掏多几角钱嘱咐佣人坐huáng包车去。

  她有心让苏锦香出来见见世面,借苏锦瑞的东风结jiāo些非富即贵的闺阁朋友。没曾想,她刚说了句大小姐办茶话会,好歹也带我们二小姐见识一下,便听苏锦瑞在那抿嘴一笑说:“哎呀,可不是我小气,主要是妹妹身娇体弱,还是别烦 到她了。”

  有人便问:“黛西你还有妹妹的呀,怎的没见过?”

  黛西是苏锦瑞的英文名又译回中文,几个女孩都这样,她们自成一体,互赠英文名以充表字,平日里就只称呼对方这种特定称谓,好似对接暗号,暗号对了,便是自家人,轻易不让外人称呼的。

  苏锦瑞等的就是这句,她笑得意味深长,瞥了二姨太一眼,学着她的口吻轻描淡写道:“你们不知道啊,我这个妹妹可是个真正的千金小姐,被我家姨太太教得可好了,但凡下个楼,脚步声大点,姨太太都要骂的,天天怕她行差踏错,轻易不让出门的,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呀,这不,昨日妹妹要出街看戏,姨太太都不让,怕她抛头露面呢。”

  那帮小姐妹大多不是省油的灯,又同要在家应对各自的姨太太,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登时便有人噗嗤一笑,娇声道:“哎呀黛西,你这么说话,我下回可不敢再来了,省得被你妹妹一比,我们都成了抛头露面的疍家女了。”

  女孩们笑成一团,二姨太太咬着牙也只好qiáng笑。偏女同学中有个真正娇憨的呆小姐,此时脆生生地问:“那你妹妹不上学堂吗?”

  众人笑声骤然一停,都暗瞥二姨太咬着唇要笑不笑,苏锦瑞细声道:“千金小姐嘛,上学堂作甚?”

  那女孩一本正经地道:“怎么这么说话呢?先生说过,这是新时代,女子不自qiáng,不学新知识,到头来是要吃亏的。”

  大家一愣,个个掌不住哈哈大笑,二姨太的脸yīn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她转身回了房,这回却不再上哭哭啼啼的老把戏,而是坐下沉默不语,她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再对比坐在一众面容姣好的女孩儿中却仍然光彩夺目,越来越难以掌控的苏锦瑞,细眉一拧,下定了决心。

  这一次挫败令二姨太消停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见到苏锦瑞都退避一舍,颇有些避其锋芒的意思。苏锦香也天天不着家,据二姨太说,是她娘家有亲戚上省城,二小姐替她陪着客,上先施公司,上九重天呢。

  家里风平làng静得让苏锦瑞心生诧异,但她没多想,她正忙着享用中学里最后的少女时光。临近毕业,要与小姊妹们各分东西,都有一大堆ròu麻却真诚的别离仪式。不是今日相约去相馆照相,便是明日亲手制作各种赠别物品。

  等到南城外开始大批大批贩入素馨花的时候,苏锦瑞的生辰也到了。每逢这时,苏家大屋里的采办一早便买入大筐素馨花,女佣们忙着将一朵朵白花洗净晒gān,做发油,泡茶浸酒,有的是用途。满屋早晚都飘着一股清甜的花香,个个女子鬓发间都别着一两朵。

  这天,就连阿秀女粗黑的发髻上都别了花。她早上进苏锦瑞的闺房洒扫收拾,手脚从来不轻,铜盆放上木架一声哐当,窗户一推又是一声嘎吱,苏锦瑞没法再睡,从chuáng上坐起,隔着纱帐影影绰绰瞥见阿秀女脑后两朵huáng白相间的素馨花,便笑说:“阿秀,你终于肯头上cha花啦?”

  阿秀女手持jī毛掸威风凛凛,头也不回说:“cha朵花而已,有什么?反正摆着到晚上也要凋谢。大小姐,你好快点起了,水倒好了,衣裳也给你挂好。”

  苏锦瑞懒洋洋地爬起,套上木屐走到铜盆前说:“你别让二姨太看见,看见她又要说了,好心好意留你来做工,你转头就擅自拿花戴头顶。”

  阿秀女停下手里的活,认真思索了会,答:“对哦,刚刚二姨太看见我了,她居然没骂我。”

  苏锦瑞正要弯腰掬水,一下愣住,问:“她真没骂?”

  “没啊,”阿秀女道,“不但没骂,还让我快些上来服侍你,早饭也让单独给你端房里。大小姐,你别担心,你的生辰我记得呢,长寿面是我特地盯着厨房煮的,jī汤去了油,加鲍菇虾米,一点不腻,对了还有红jī蛋,我昨晚染了好久才上色,都替你分给大家了……”

  苏锦瑞却皱眉,她问:“二小姐在做什么?”

  “一早起来在试衣服,说是等下要出门。”

  “试什么衣服?洋服还是褂裙?”

  阿秀女道:“来的是冯记顺天成的伙计,该是洋装吧。”

  “有说去哪吗?”

  “我哪个晓得。”阿秀女忽然想起来,道,“不过拉车的老huáng有提到,好像要去什么陈公馆,哪个陈公馆就不知了……”

  苏锦瑞的心一下砰砰跳了,她犹如嗅觉灵敏的幼shòu,霎时间从这一系列信息中破译出令自己不安的元素。她飞速洗漱,胡乱套上衣服,发辫纷乱也管不上,拿手绢往脑后随意一扎,便踩着木屐头也不回往楼下跑。当她往下跑时,已然顾不上脚步声大声小,多年与二姨太的较量令她直觉意识到事有反常即为妖,而若无所作为,听之任之,她不知道会出来什么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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