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香小时候耳闻目睹,人人都说长姊身家丰厚,最是阔气,可随着年龄渐长,两姊妹楼上楼下住着,苏锦香细细打量她的花销穿戴,往往还不如自己。苏锦香这时就晓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怜她,暗叹到底没人真心替苏锦瑞打算,顶着“存款”的花架子虚噱头过了这么多年,把日子生生都过到名声上去。名声越响负累越重,逢年过节给底下人的赏钱都不能封得比旁个少,一少人就会说,大小姐这么有钱还死抠,难听之极。可见顶这种名声什么用?还不如自己暗地里攒多两件首饰,起码神不知鬼不觉,反而能谋个心安。人人都说苏锦瑞有钱,可瞧在苏锦香眼里,她过得却不如自己痛快。旁个不说,她要买什么,撒个娇,诉个苦,大老爷二姨太多半都会允的,换成苏锦瑞行吗?二姨太是觉得生了她就先亏了她,物质上就不肯再短了她的;大老爷是万事不过耳,宁可私下补偿,也不愿听她抱怨闹腾。
那大小姐那两万块存款实际上代表什么呢?若苏锦瑞嫁得好,这点钱拿到省港澳数得上名的富户人家里做媳妇,也比不过旧时代嫁女儿的十里红妆,充其量不过面上好看;若嫁到一般人家,这点钱拿来维持小康尚可,可万一要倒霉点遇上兵荒马乱,夫家又不争气,那连体面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关键在于,这是一笔人人知晓的钱,一等苏锦瑞出嫁,有的是千方百计朝她伸手的人。
这么一算,苏锦香甚至都同qíng上了苏锦瑞。
她是学不来苏锦瑞的洋学生派头,站在一色的浆硬白衬领英格兰绿呢裙的私立女中学生中,她诚然没有这些女孩的张扬漂亮,可她有超乎年纪的dòng察,早早便看明白这身时髦装束下的拘谨。她不会为此而bī自己去考女中,去学一堆不顶吃不顶喝的洋知识。从这点看,苏锦香甚至比苏锦瑞看得更明白,她既学点旧时代闺阁女子擅长的诗词女红,也请过家庭教师上门教授点新派女郎必备的英文;她既能写一手整齐娟秀的簪花小楷,也会看点市面上流行的白话文小说。
苏二小姐对样样东西都是点到为止的,唯独对怎么做“二小姐”深谙其道。在她看来,“二小姐”的特权,“二小姐”的方便,全在“娇嗔”二字之上,其中分寸的拿捏,断不是洋学堂里能教导的。她不用如苏锦瑞那般一天到晚摆出大小姐的架势,装一幅生怕旁人不晓得她“进步”的派头去虚张声势;她也无需经受嫡母为难之苦,不用如西楼那边姨太太生的堂姐妹那般,见着正头太太,个个如经了霜的鹌鹑。太太高兴时要会凑趣说笑,太太不高兴时要晓得垂头低脑,恭顺聆听训斥。最要紧的,西楼里那几位姨太太所生的堂姐妹,荷包永远都是瘪的,里头的角银都不够她上四牌楼买两回点心。
因为是二小姐,苏锦香从来没试过伏低做小,也无需刻意拿大,她只需娇憨可人,再加上适当地刁蛮任xing便可。
她是二姨太的女儿,二姨太横冲直撞,有心计却没谋略;她又是苏锦瑞的妹妹,苏锦瑞装腔作势,有谋略却没心计。苏锦香冷眼旁观,早看出这两人各有所短,若她们能取长补短倒也好了,可她们却偏生都自视甚高,为争一口闲气,陷入那些你来我往的花招中出不来,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到底,这口闲气争不争又有什么打紧呢?二姨太与大小姐本就井水不犯河水,东楼里又无其他妻妾争宠,大老爷又最怕麻烦,从未昏聩到偏袒哪个,两人只管各自安心数钱入袋便是,何须费劲给对方使绊子,连带着连累到她也不太平。
之前苏锦瑞故意在家宴请五个小姐妹,明摆着设套等着奚落她们母女,二姨太偏偏就上了当,不明就里,硬要将自己女儿推出去,害她被那群大小姐们一人一句取笑了去。苏锦香平日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回也恼火了,她一回房便与二姨太嚷嚷开,说别以为进个洋学堂有甚了不起,大小姐们瞧不上她,她也未见得瞧不上她们,本就是各有各玩,何必去自取其rǔ?二妈眼光未免太浅,只看眼前不看将来,省城大户人家起起落落,兴亡难定,别看一屋子都自以为高人一等,将来的事,谁比谁过得好那可不一定。
二姨太一听这话孩子气,急道:“我的二小姐哦,你哪个懂这里头的厉害,我也是为你好,大小姐那帮同学仔个个好出身,将来大了出门子,哪个都是顶门的当家太太,你现下多认识个人,往后不是多条路走?”
“多条路走?”苏锦香冷笑,“就苏锦瑞那个人,往后不绝我的路就不错了,还肯牵线搭桥把我引荐给她的同学?你还真是敢想哦。”
二姨太怒:“我哪晓得她在外人跟前一点面子都不留,小小年纪就这般不念姐妹之qíng,我看她往后能有什么好!”
苏锦香嗤之以鼻:“还姐妹之qíng,你与她天天乌眼jī一般斗着,她见面没撕了我,还是托了她一贯装腔作势的福。总之你现在骂她也无用,有本事往后捏她的痛脚,照她脸上狠狠刮一巴,那才叫出气。”
二姨太幽幽地道:“真个撕破脸也不是不可以。横竖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跟楼上那位无论面上心里都和气不起来了。”
苏锦香心里一跳,忙摆手:“我可什么也没说,苏锦瑞心眼小过针尖的,你可不要做多余的事。”
二姨太半响无话,忽而叹气,拉过她的手,爱怜地抚摸她:“都是阿妈没用,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当年我要是能争气些,不进苏家做妾室,嫁个好的,你又何须吃这些苦?”
苏锦香撇嘴:“那你也得嫁得到。还是莫要翻这些老huáng历了,没意思。”
二姨太点头,叹息道:“说的是,所以你要争气,要比我争气。”
苏锦香靠在她怀里笑:“放心啦,我将来一定要做最有钱的太太,至少比苏锦瑞有钱,然后天天带你去逛银楼,逛金行,雇戏班子唱大戏只演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二姨太笑眯眯地点头,道:“乖啦,阿妈不求这些,只求你好就好,你好了,我才能好,至于别人好不好,那就顾不上了。”
苏锦香当时听了只觉绕口,并未真放在心上,哪成想过不了几天,二姨太真的不管不顾,在陈公馆的请柬上耍了掉包计。这掉包计虽不高明,可架不住管用,在邵表姨妈与苏锦瑞两边暗自角力之间,莫名地钻了空子占了先机。苏锦香从来识时务,自然清楚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只是她的“遇”和“求”,却与二姨太截然不同。二姨太大半生都活在闺阁之中,她才是最念旧的,旧时代一应皆好,旧时代的女子顶顶要紧的大事无非谋个良婿,嫁入高门,这也是她认同的头等大事。对她而言,邵家行商世家,买办出身,多少年前就能有与沙面领事馆的洋大人共泛游珠江,共享下午茶的荣幸。邵鸿恺又一表人才,绝非坐吃山空的纨绔一流,放眼省城简直找不出比这更好的亲事。更遑论她入了名为苏锦瑞的魔障,只要能给大小姐添堵使绊,二姨太都乐此不疲。
然而,邵鸿恺就算是块肥猪ròu,人人瞧见都想咬一口,也与她苏二小姐无关。原因很简单,苏锦香虽然跟邵鸿恺没怎么接触,不清楚他是什么人,可架不住邵表姨妈是什么人,苏锦香却心知肚明。那是一个豁得出面子,又能打得开排场的女人,看似慡利,喜怒常显在脸上,可实际上,这种女人真正的喜怒往往藏得很深,轻易不叫人碰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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