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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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有一回,邵表姨妈来看苏锦瑞,她也愣愣地跟在长姊屁股后头去见客。邵表姨妈待她又和气又可亲,还亲自摸她的手,看她手腕上绑一串剔透的西瓜红碧玺串,还笑眯眯直夸好看。哪知第二日她便看到二妈被父亲叫去训了一通,说她照料大小姐太不jīng心,见客时长姊手腕上光秃秃的,细妹手腕上倒先缠了宝石,成何体统。

  这一件小事令苏锦香记了许久,她先是如二姨太那般咒骂邵表姨妈惯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骂了几次后,苏锦香却记住邵太太那日拉着她的小手,亲热和煦的笑脸,她心里真正想什么,只看脸可一点看不出来。

  这样一个女人,若看不上苏锦瑞,也定然看不上她苏锦香。

  想到这苏锦香又可怜起了苏锦瑞,人人都道邵表姨妈多么心疼大小姐,心疼到为怕她受委屈,连太太的脸面都顾不得,恨不得苏锦瑞快快长大好将她娶进邵家,不教她在苏家受委屈。可在苏锦香看来,这又是一层苏锦瑞不得不背着的名声,背久了,名声就成了负累。

  试想一想,有这么疼爱自己的长辈,大小姐怎么能不乖巧听话呢?邵表姨妈偶尔有想不周到的地方,大小姐怎么好意思怪长辈呢?邵太太是多喜欢这个表外甥女啊,亲朋戚友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陈公馆冬季jiāo际游园都早早想到她,生怕她不来,替她要了请柬命人送到苏府,至于那落款上“苏小姐”三个字的瑕疵又怎么能是邵太太的错呢?苏锦瑞没来,她的同胞妹妹反而来了,邵姨妈怎么会真的去责怪大小姐不懂事不给面子呢?不,她只会夸自己心疼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晓得礼让恭顺,晓得友爱姐妹;她只会同样欢迎苏锦香,并热心地把她带进陈公馆的社jiāo圈。

  谁会晓得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便是真有人看明白了,谁又舍得破坏这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琢磨明白了,苏锦香的心便定了。

  她不管邵表姨妈打什么主意,反正通通与她无关,她只在乎最终给自己带来的好处有没有落到实处。她才十六岁,要到明年立秋才满十七,可她已经对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心知肚明。邵鸿恺诚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诚然前程似锦,意气风发,可那又怎样?苏锦香一见他就明白,这个男人骨子里跟她是一类人,他们都从头发丝到毛孔全都彰显着索取的yù望,想做他的女人,就要先学会掏心掏肺,继而等着被敲骨吸髓。

  苏锦香才没兴趣做那种戏文里苦守寒窑,耕田纺纱供养相公的傻女子,她还等着张开手四下“要”和“拿”呢,哪里有闲心去凑到邵鸿恺跟前làng费时间?

  苏锦香的jīng打细算,令她直接越过少女怀chūn的阶段,越过豆蔻年华的浮夸虚荣直奔主题。她冷眼瞧着她身处的这个时代,固然日新月异,固然鼎新革旧,可它也同样朝不保夕,无例可循。二姨太那套婚嫁理论早已过时,大小姐那套青梅竹马的念想也显得不合时宜,她们各有所谋,却又各有所力不能及,可这些又与她苏锦香何gān?

  时局太不安,命运太无良,她管不了长久,只能看当下,哪怕外头天塌地陷,都抵不上裁fèng按时上门给她送来赴宴那日要穿的礼服裙要紧。

  她才不要洋学生那种虚头巴脑的派头,她要时髦,就要真时髦,要如洋画片里的摩登女郎那般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与众不同,要迫不及待从这副少女的身躯里生长出一个妖娆成熟的灵魂。她烫头发,做新首饰,拿水钻镶在发冠上,拿法兰西的胭脂膏妆点自己的脸。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带着少女的晶莹剔透,又有少女达不到的妩媚,眉目中既天然带了清新单纯,却又有即将冲锋陷阵的决绝果敢。她看着这样的自己,慢慢地笑了,是的,她是在苏锦瑞、二姨太与邵表姨妈的三重角力中看准时机异军突起,那又怎样呢?哪怕明知踏出这一步,苏家东楼将无宁日,那又怎样?

  她只知道,一扇新大门正朝她打开,而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从“二小姐”的身份,跳到另一重天去。

  一切原本进行地异常顺利,如她所料,邵表姨妈对她冒名顶替一事只字不提,反倒亲自领着她进了陈公馆内宅,分外亲热地将她推荐给陈公馆的女眷们。她在短时间内真正开洋荤见世面,心早已飞到陈公馆里耀花眼的时新与富贵中,难免疏忽了家中的状况。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来苏锦瑞已毫不留qíng将了她们母女一军,而且这一步棋,还走得不管体面。

  她竟然能亲自cao持,给自己的父亲找个足足能做他女儿的丫头做妾。

  世间男子,但凡有些身家功名,没有不想三妻四妾的,苏锦香生在苏家,又没上新式学堂,对此并无特别反感。可问题在于,苏大老爷已然十几年不曾为自己添过一个女人,这十几年来,东楼早已默认了二姨太这个主母,苏锦香也早已习惯做她独一无二的二小姐,冷不丁再添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必然要打乱她们与苏锦瑞之间微妙的平衡。更何况,苏大老爷看着淡泊和气,然骨子里却是苏家男人一脉相承的薄凉寡恩,他能给与妻妾子女的财物细软,恩爱眷顾就那么点,突然多了位姨太太,多了姨太太未来的子女,那还怎么分?

  苏锦香迅速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父亲多了个姨太太,而是东楼里多了一房来争来抢。

  而且争抢的还是原属于自己的东西,父亲娶多少个姨太太,苏锦瑞也仍旧是居高临下的“大小姐”,可她苏锦香却未必还能是进退有余的“二小姐”。眼下她才刚刚开始出入省城名媛社jiāo场,还未给自己铺好路,苏锦瑞来这么一手,表面上打击的是二姨太,可实际上受损的却是她。

  苏锦香恨得牙根痒,她心想,省城里哪家未嫁的大小姐将手伸那么长,一伸伸进自己亲爹的房里,真是没羞没躁到极点,她不是整天自诩端庄大方吗?不是整天恨不得将洋学生的派头表演得人尽皆知么?旧时代新时代,哪条规矩,哪样观念,会支持一个未嫁女管起父亲房里的事?

  偏生苏锦瑞打的旗号又好听又时髦,什么请个给祖父养花的顾问,苏锦香想起自己初初听见这事还好奇什么是“顾问”,便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她想起苏锦瑞对自己频繁出入陈公馆的沉默,想起她笑而不语瞥向自己时那抹淡定的眼神,想起她这些时日面对二姨太与自己时不时的挑衅退一步微微笑的姿态,这张脸突然与邵表姨妈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苏锦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间,邵表姨妈那种深藏不露的秉xing,已悄然转移到苏锦瑞身上。

  她看向二姨太,彼时自己的亲娘正弯下腰,亲自收拾她适才惊怒之下失手打破的一件仿古梅瓶,二姨太本有些呆滞,迎上她的眼却qiáng笑,反过来宽慰:“老爷只是让那个小狐狸jīng送了一盆花,还没真纳了她呢,你沉不住气做什么。”

  “二妈!父亲从未对家里哪个妹仔上过心,这回又是为那个小贱人出头,又当众夸她养花养得好,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是没见过那丫头,娇娇怯怯的,不像来我们家做工,倒像来我们家享福,你还不着急,等明日新人进门我看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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