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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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这么多年下来,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没有她,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明争暗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穿玩乐、衣裳首饰等jī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两人渐渐有了区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骂槐,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铢厘毫发的细眼里,姨太太却纵然心里拨弄算盘珠子哗哗响,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

  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种保有底线,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同理,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

  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qíng般从里到外,令苏大小姐败得个一塌糊涂。

  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不寻常的是,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准确来说,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

  邵鸿恺不是寻常人,认真算起来,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还有一块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qíng谊。

  更要紧的是,邵大少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双方结为儿女亲家,虽无文书信物,然这桩事人尽皆知,苏锦瑞打小被人拿此事打趣,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不可行。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

  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让苏锦香取而代之,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名流云集,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一算时间,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二姨太意yù何为,已是昭然若揭。

  苏锦瑞又气又无力,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这种事却到底力所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么?

  可一想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苏锦瑞又想哭了,苏大太太若活着,没准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

  苏大太太出身并不高。咸丰年间,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做的是赤足买卖,小本生意。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得利微薄,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不曾想来年商船返航算清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险些害他失了信誉,这会倒有脸找他要钱。霎时间,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一下全成了泡影。这还不算,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这一亏,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顿时血本无归。

  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jiāo重税。海关总署可不管你卖不卖得出货物,有没有被人坑,东西上船靠岸,一进一出,税银一两都不能少。若赔不起税款欠银,人就得抓起来抄家问罪,衙门里先赏板子,人要打不死,便往大牢里一丢,擎等着抄家封号,流放伊犁磋磨死。伊犁这个地名,曾令广东福建商人个个谈虎变色,人人传说那道路险阻,气候恶劣,更兼野shòu出没,qiáng人遍地,循规蹈矩的闽粤商人一过去,哪还有什么活路?从嘉庆年间以往,凭你原本多大的行商,多大的体面,一旦走上流放这条路,能捞得个好死就算祖上积德。

  苏大太太的祖父惊惧jiāo替,一病不起,父亲倾家dàng产,到处举债,却仍凑不够赔银,一家老小愁颜相对,就差齐齐解裤腰带上吊。

  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事qíng到后来竟然有了转机,这转机不是人为,却是天意。那一年,洋鬼子入京烧杀抢掠,huáng埔港英吉利pào船来去自如,江山板dàng之际,许多事再无法循着旧例。当时粤海关一分为二,洋人管洋关,华人管土关。洋人入了粤海关总署,反倒没清廷原来派遣的满洲官员那般敲骨吸髓,涸泽而渔。他们虽也贪,却贪得不那么难看,凡事还能讲些章程。与此同时,粤地几大行商之间原本明争暗斗,可一遇上国难当头,不管qíng不qíng愿,外头表现出来都要放下那点私人恩怨,彼此间多了点同仇敌忾。洋商气焰太甚,华商正想辙要灭灭洋人的威风,正好福建小茶商的事爆出来,商会便以此为由头,联合多家商行找那个白人船长的晦气。不仅如此,商会还主持公道,将茶商们的欠款分摊开来,由大行商出面,一纸诉讼将那位白人船长告到粤海关衙门,确认其敲诈蒙骗后,又将追款书直写美利坚总统阁下收,递送美利坚驻华领事馆,最终迫使那个美国船长被遣回国,所谓赔偿不了了之,着实为大伙出了口鸟气。

  这桩往事当年曾轰动一时,大太太家借此逃过一劫,绝处逢生,此后十来年虽世道不宁,可他们家偏偏能逆水行舟,顺顺当当。到苏大太太出生那一年,她祖父请人给她起四柱算大运,结果是富贵亨通,携带家运的好命,恰逢那一年家里新开多间铺子,正好应在这个新生女身上,全家人个个喜逐颜开。苏大太太从小长在糖罐里,全家人都当她福星,心甘qíng愿宠她爱她,连根绣花针都舍不得她捻。长到十六七岁时更是花容月貌,偶然间出个门看大戏,便被西关大行商苏家的大少爷一眼相中,不嫌门第,执意将她娶入门。

  苏大太太名声在外,好相貌、好福气,又有好脾xing,好运道,人人都对她又是赞叹又是艳羡,简直过不好都不行。可实际上呢?逝若没有“美人早逝”这四个字垫底,谁又会真舍得在她身上làng费口舌?苏锦瑞有时甚至会大逆不道地想,若自己的母亲没死得那么及时,而是跟二姨太,跟每个西关大屋里的太太们一道生活在这老宅子里,每日踩着狭隘的楼梯上下,心下算着帐,面上挂着笑,如她那样的女人又能撑多久?

  正是因为她早逝,才成全了她的美名,才让她成为那个被人们挂在嘴边,记在记忆里的传奇。

  她在世时苏锦瑞还小不记事,却对小时候的境况有模糊印象。那时候苏大老爷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他将苏家商行的分行开到了香港澳门。他娶了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为妻,转头又笑纳了白净娇怯的秀才家女儿为妾,真正娇妻美妾,享尽齐人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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