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山猫柔软的身体,平淡的眉眼上看不出一丝旁的qíng绪。
这些山猫本无灵魄,与普通的山猫无异。
神婆目能视鬼,平素看到的多是那些过早夭折的孩童魂魄。
可怜这些孩儿的魂魄来世一遭,却未能好好尝过人世亲qíng,它们在人世间飘飘dàngdàng,顽劣又任xing,连地府中牛头马面的追魂索也勾它们不去。
它们日日飘dàng在人间父母的身前,看着他们悲痛的心日益麻木,又日益jīng神,他们为早夭的孩儿立了碑,没过几年,母亲的腹中却又添了新的孩儿。
渐渐的,那碑蒙了尘,渐渐的,他们也被人世间的父母遗忘了。
神婆眼睁睁看着,终究是生了怜悯之心。
她将它们装在山猫的躯体中,借以延续凡间寿命。
那些被遗忘的痛苦,在孩童成为山猫时,便被默契地遗忘了。
神婆垂着头,肩瘦削,青丝披散,看不清面目。
秦笙几乎记不起白日里神婆的面容,可他认真地想了想,总算是想起一些什么了。
她的眉眼是在平凡,眉毛极浅,发过膝,似乎从不好好吃食,面颊泛着菜色,眼睛细长,让人感觉她总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他白日里那样用力地将她仔细望着,连面颊上细小轻微的绒毛也不放过,生怕她站在乌泱泱的人堆儿里,便再也认不出来。
她看着一头沉入黑甜香的阿六,眼神温柔,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儿:“小孩子小时候还好,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神婆何必救它们?”
“yīn损太过,积些功德。”
“神婆真的不知道我那妻子去了何处吗?”
神婆抬眼看着秦笙,那眼神灰蒙蒙的,似裹了雾,蒙了尘,只有在看着星辰时,这双灰鸽羽似的眼才会透出一丝光亮来:“公子,她若想见你,自会回来,可她若不想见你,公子还要回避。”
秦笙苦笑道:“我只怕她永不能原谅我,永不回来。”
神婆转身,一步一步走得迟缓:“这是你们的事,与我并不相gān。”
☆、第八十四章
神婆最近很烦躁。
连阿六那般迟钝神经的也能看出,神婆最近烦躁极了。
神婆平生痛恨两件事,一者门庭熙攘若集市,二者来人不请自来。
而现在,这两桩事好死不死的碰到了一处,且永无安宁。
自秦笙不请自来住下后,镇子里总有同样不请自来的姑娘跑来捶叩神婆的家门,阿六开门,只见那些莽撞的姑娘们弯着眼,目光飘向院内,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躲闪,顿在某一处,羞涩又微笑。
墙外chūn意盎然,笑语唧唧,阿六条件反she地极快关了门,桃儿杏儿李子却骤然飞花雨雾般下了起来,冷不丁砸到了来不及逃蹿的猫儿身上,猫儿们一个呲牙,闻到了蔬果芬芳的味儿,铃铛般的圆眼俱是弯成了弦月。
这些蛮人虽然无理,可果子终究没有过错。
最小的十九化了人形,掀起裙边将五色缤纷的果儿攒了满怀:“阿六哥哥,这些果子好吃着哩,神婆大人怎舍得把送来好果子的大人挡到门外去啊?”
阿六正揉着额头上生起的一个大包,听闻此言,见十九正仰着圆圆的脸看他,遂咳了一声,背起手,大人模样一板一眼教训她道:“十九,你忘了神婆大人是如何教导我们的么?外边的大人都jian诈狡猾,不好打jiāo道,你这次吃了她们的果子,承了她们的qíng,下次她们肯定要变本加厉想着法儿讨要回来,所以,这些桃儿烫手的很,这些李子杏子都烫手的很,你想到这些,还敢吃吗?还敢要么?”
十九沉默半晌,懵懵懂懂点了点头,又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提问道:“可是我们家又穷又破,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这些大人都在图些什么啊?”
阿六一时语噎。
旁处有山猫笑嘻嘻地cha话进来:“小十九,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些大人看上分明不是神婆大人的院墙,而是神婆大人院墙里的那棵海棠树呀。”
那山猫说着,眼光极快地掠过海棠花枝下的人,那人正倚树坐着,垂首看书,不理他物,海棠不及他明艳,chūn风不及他温软。
山猫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眼神十分活泼。
十九一脸茫然,却是看得痴了。
阿六顿悟,随即恼羞道:“公子阿哥可是有家室的人,才不会理会这些。”
山猫踩果子玩耍道:“谁知道呢,你这般维护这凡间的公子,殊不知他早又喜欢上了哪户人家的姑娘啦。”
阿六立马反驳道:“胡说!公子阿哥爱极了他的妻子,怎会喜欢旁的大人?”
山猫打了个饱嗝,抛开果子,眼又眯深了几分,故作高深莫测道:“凡间的事多怪诞琐碎,不怪你见识短浅,我只跟你讲一桩,”说着,刻意压低了嗓音,“昨日我在后院花圃中溜达,见糙丛中躺着一小片竹帛,我走进一瞧,只见那片竹帛上刻着一行小字,歪歪斜斜,模模糊糊,勉力细瞧才能瞧出一些端倪,我打量许久,你猜怎么着?那行小字竟是……”山猫圆溜溜的眼珠轱辘转动,声音已压至十分低微,正说到关键处,却听到地动山摇的一声巨响,古旧的院门轰然开了。
神婆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空气中浮动着酒香。
讲八卦的那只山猫喵呜一声,一甩尾巴蹿了。
猫儿们再也不顾鲜美的果实和八卦,纷纷退避两旁,举目望向神婆。
阿六猛地直起身,心中涌动着惧意。
神婆个xing古怪,素来与旁人不同,待她醉了酒,更是不辨亲旧,喜怒无常。
锅盆子石凳子闷炉子自是不消说,就连家中最值钱的一整套青釉白瓷的茶具,也被砸的连渣渣都不剩。
神婆一步一摇地走着,脚踩糙履,蓬头垢面,她眯起眼,眼中却灰蒙无神。
海棠树下的那方泥尊终于被惊动,他缓缓合上书,淡眼看着神婆。
神婆抱着酒盏,摇头晃脑的,粗布裙上染了酒渍,菜色的面颊一点点爬上红润:“公子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秦笙微拢了书卷道:“承蒙神婆关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神婆将酒盏持在胸前,摇摇yù坠,一双细长的眼弯弯的,不无讥讽、不掩嫌恶道:“是么?公子习惯,我却不能习惯。”
秦笙稍稍端正了身,一朵海棠花无限娇羞地飘在了他掌心,却同沾了死气般,瞬间枯颓,他一手拂去了不经意零落了满衫的花瓣,垂下眼淡淡道:“这世间所有的习惯,皆自不习惯始,我日日待在这里,相信假以时日,神婆总会习惯。”
见过不要脸的,却还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神婆盛怒之下将酒盏捏得粉碎。
“你!”
阿六下意识捂住眼,开始担心这院中所剩不多的物件来。
山猫们纷纷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地面,攀上屋顶,眼珠子在神婆和好看公子的脸上来回盘桓,戚戚呜呜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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