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倒再无过激举动,无神的眼徒然看着海棠树下神清气慡的人,bào跳如雷、怒极反笑道:“好啊,你若真的想知道她在哪儿,不如淋一季梅雨,一季曝晒,一季霜雪!”
秦笙抬眼,chūn风绵软,海棠妙曼,来不及抵挡,匆匆又落了满怀,神婆yīn郁而又平凡无奇的脸在海棠花枝后竟显出了几分bī人的艳丽。
他唇上噙起浅晦笑意:“那便如你所愿。”
空气透着冷湿,阿六抬眸看着天上集结成团的云快,心中愁郁。
不一会儿,天空的颜色自禾苗青变作秋叶huáng,憋闷了许久的雨,终于洒洒脱脱地下了。
一连多日,这雨似养在闺阁中的姑娘因见不到qíng郎如何也掉不完的泪,晶莹,清凉,滴滴坠在公子光洁明亮的额头上。
眼睫,鼻子,唇角,处处淌着雨水,秦笙睁开眼,雨滴顺着额角一路划过面颊,坠入脖颈,衣襟湿透,透着熟了的梅子味道。
阿六变作猫儿模样蜷缩盘踞在秦笙头顶,心疼又焦急道:“公子阿哥,神婆大人那时说的都是胡话,她目不能视物,一日日恶化,脾气便较先前长了不少,神婆造化如此,公子阿哥何必同她置气?”
秦笙的碧玉冠被阿六不安分的短手短脚折腾松了,几缕发丝散下,立刻和着雨水黏在他的颊侧,他垂着眼,眼中流淌过雨水,视线也有些模糊,偶尔流转过一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意味,稍纵即逝:“纵使只是一通胡话,神婆发令,敢不听从?”
又两月,梅雨季过,日出云开,改天换地,却似生了炉火,暑日炎炎,热气蒸腾,街上行人苦不堪言。
汗水不断从沸热的毛孔中排出,秦笙静静立着,头顶全无荫蔽,阿六躲在他怀中。
山猫们习惯了他的存在,行动坐卧莫不随意自如,只是,目光偶然掠过这位美好仪容的公子,还是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十九举着一顶圆圆的荷叶,高高蹦着,却怎样也举不过秦笙头顶。
秦笙微微躬身,摸了摸十九柔软的头:“十九,回去。”
她撅起嘴,连顶着的两团小髻也硬气:“不!我要给哥哥撑伞,这样哥哥就不会痛苦啦。”
她自小无父母,生来就是只孤鬼,好不容易认了个凡间的哥哥,丰神玉貌,比树上的海棠花还要好看,比天边的云霞还要好看。
可神婆却看不惯她的哥哥,她将他像破布头一般看待,又像破布头一般弃之不顾,任他在风里雨里化去形ròu,散了骨架,销了魂魄,让他一日日变得憔悴,变得不堪,变得落魄。
她不管她不管她不管,她要她的好哥哥平安无事,不让任何人欺负他。
秦笙的面容变得柔和,他从她手中拿过荷叶,又将这伞盖般的碧绿叶子搁在这娃娃的头顶:“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她头顶一片清凉,眼睛不眨道:“哥哥当然是个好人!”
“那你觉得神婆是个坏人吗?”
“神婆大人是个大大大大大坏人!”
“那为何坏人神婆会救下你们的xing命?”
她犹豫了一下,改口道:“神婆大人不坏,可是对哥哥你很坏。“
秦笙笑了:“好十九,神婆大人不是坏人,我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坏人,神婆惩罚我,只是因为这些惩罚都是我该受的,我受了这些惩罚,才会感到心安。”
神婆素衣出门,经过他时,脚步微有踉跄,眼睛依旧是弯弯的:“炙阳如盘,日光大盛,公子堪堪顶着,滋味可好?”
秦笙黑黑的眸正对上神婆漫无qíng绪的眼:“神婆可是在关心我?”
神婆扭头:“哼,谁管你死活?”说罢扬长而去。
阿六从秦笙怀中钻出,圆圆的脸皱成了一团疙瘩:“公子阿哥,神婆大人既然出门去了,约莫数日才能回来,公子阿哥不如趁此空当儿歇上一歇,我们不说,神婆大人准不会知道。”
秦笙不动亦不言,汗水豌豆般从他额上滚落,他握紧手中物什,不多时,竟有血水顺着指fèng流出。
又三月,风霜雨雪冰雹子,俱是来得异常早而齐整。
殷鼓镇的人们扛着薪柴望着天,长叹不已。
稚龄小儿围着神婆院墙打了拍子道:“神婆大人一发怒,汤河浩浩淹村户,神婆大人二发怒,苍天变色神州怵,神婆大人三发怒,敢叫风雪无归路!”
殷鼓镇除了厚着脸皮的秦笙,再无人敢拜会神婆,他们都认为,超脱五行的天象乃是神婆盛怒所致。
一季梅雨,一季酷暑,一季霜雪,在这不大不小的殷鼓镇中,瘟疫般紧锣密鼓跨越四季鱼贯而来。
山猫们依旧该吃吃,该睡睡,较之以往更加悠闲自在,只因为世人口中蔫儿坏到透顶罪大恶极恕无可恕的神婆,实在无暇看顾它们。
那个傻里傻气憨到透顶白长了一副玉容颜的公子,终于不堪风雪折磨,病怏怏歪倒了。
阿六卧在chuáng头,看着公子阿哥越发苍白的脸,心忧如焚,心惊胆寒,却气愤而不敢出,幽怨而不敢表,只是吊着眼巴巴望着神婆,哭丧着脸道:“神婆大人,不就是他比您长得好看秀气些,您何苦折rǔ这神仙模样的公子?”
神婆不言,冰冷的手抚上那人滚烫的额头。
那人微张着唇,像无法呼吸的鱼儿浮出水面,竭力吸吮着清甜可贵的空气,那两片唇发白,又泛着紫,不住哆嗦着,怎样也不能安分。
神婆又朝那人喉咙探去,只觉得似炭火炙烤,从肺腑到喉舌,无处不灼烫。
阿六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条又软又细的巾帕,悉心擦起那人的脸庞,等脸擦完了,巾帕也发起烧了。
阿六又开始擦他的手,他五根手指紧紧攥着,阿六尝试着掰了掰,却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了,粉脸顿又揉得像团面疙瘩,愁眉苦脸哼哼唧唧道:“神婆大人,公子阿哥的手像握着什么似的,比铁拳头还要硬嘞。”
神婆缓缓探去,那人面如火烧,手脚却冰凉十分,窗外有风雪灌入,阿六正要去关窗,那窗纸却撕拉一声,彻底裂开了。
无数雪花从窗外席卷而来,寒意飒飒,教人避之不及。
十九跳到窗台上,抬高了尾巴挡在窗前,毛茸茸的尾巴一扫一扫的,将那些冰凉的yù钻入屋内的雪花打飞了。
其他山猫悄无声息地加入进来,有多少雪花,就支起多少条雪白的尾巴。
神婆探到了那人的手,一点一点拨开他的手指,极耐心、极温柔。
她摸到了一片竹帛,竹帛上的字迹清浅细微,似乎已经隔了些年月,她冰凉的手指细细研磨着,继而,愣住了。
秦笙睁开眼,一个青衣衫的姑娘正看着他,眼弯弯的,在笑。
他嗓子有些发gān,开了开口,喉咙却像破风箱似的,勉qiáng蹦出了几个音,:“我,莫不是在做梦?我竟梦见,你回来了。”
那姑娘点点头:“是我回来了。”
秦笙坐起,他仔仔细细地将她望着,连她脸颊上的绒毛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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