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缈山上,远处天光寂灭,皓月当空,乌云飘过,星河骤起,辉辉玉带般悬挂于深沉苍穹上,熠熠可爱,山峦隐于星辰辉耀下,若群魅起伏,连绵不绝。
山猫们都老了,连树杈也上不去,都恹恹地在地上趴着伏着。
颜卿躺在秦笙怀中,发抵着秦笙的颌,她闭上眼,感受着秦笙的一呼一吸。
年轻时,她惯爱拉个藤椅坐在院中晒太阳,那时秦笙总站在她身后,聊无言语,偶尔你来我往一两句话,大多也都是些敷衍应付,无甚滋味。
她嫌弃息兰苑桃树夭夭灼灼挡了眼,便一气儿全拔了,种了棵玉兰,未久,养了头白虎,那白虎和她一样无聊,闲来无事喜欢偷窥土中shòu蚁。
现在,她终于能和喜爱的人厮守一生,便觉得万般幸运,上苍待她不薄,她身下虽然没了藤椅,却多了ròu垫秦笙。
寒缈山严寒如冬,每每一阵风chuī,总教人不禁打起冷战,颜卿却有些困了,面上拂过温温暖意,有双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自方才到现在,一直。
颜卿闭眼呢喃道:“真奇怪,方才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是神女芷皙。”
抚着脸的手一顿,停在了她的鬓边。
颜卿轻轻笑起,面上似有甜蜜娇羞:“阿笙,我若是瑶台芷皙,你便一定是那冥府成王。”
秦笙紧紧拥着怀里的人,不言语。
颜卿呓语:“我一定是想当神仙想疯了,我怎会是芷皙呢?阿笙,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啊?”
秦笙沉默地点了点头。
“阿笙,我有些累了。”
秦笙温柔道:“卿儿,不要睡,今夜有陨星降世,你之前不是吵着闹着要看吗?”
颜卿努力睁开眼,费了十足的力气,只露出一道小fèng儿。
夜色昏沉,她生起幻觉,一夜星月环绕着她,像围裹着婴儿一样,她立在云头,周身散发着莲花香气,脚下是一片虚幻的空。
“陨星?唔,阿笙,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困,很累,今天晚上怕是看不了了,改天再一起看星星好不好啊?”
素日对她百般依顺的人,今夜却有些不依不饶,在她耳朵喋喋不休道:“卿儿,星星就要出来了,你等会儿再睡。”
颜卿慢慢合了眼,有些气恼,有些悲愤,又有些委屈,此刻哪怕是在眼皮上下支根小棍也不能阻止她入睡,可恶的秦笙,万恶的秦笙!不让她好眠,看她日后怎么收拾他!她愤愤地想着,话一脱口,却是蘸了蜜的软骨头撒起娇:“可我现在真的很困啊,你放心,就睡一会儿,就这么一小会儿,唔,你先替我许个愿,我的愿望可简单了,星星们肯定不吝实现,我盼着,盼着,盼着阿笙世世安稳,如意长生……”
秦笙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以前就是这么个心愿,怎么不想着换一个呢?”
颜卿闭着目,面色有些发冷,拧了眉,气息有些不稳:“不一样啊,这个,不一样的……”
秦笙一怔,随即心头涩然,他抱紧怀中的人,掌心覆在颜卿手上,想要使她感到暖和一些,就像当初芙兮宫的芷皙嫁给鄂君时握着她的手一样。
可她的手指已经冰冷。
夜中星陨如雨,漫天流火,烨烨生光。
重重诡谲的松柏下,秦笙变回了少年温润俊朗的模样,怀里抱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未久,老妪的身体渐渐腐败,皮相尽化,露出白骨,风起云过,那白骨忽而化作点点萤火,一寸一寸,被chuī散,再无影踪。
风中有声传来:“她耗尽修为,非神非鬼,虽尚余一丝仙气灵识,终究只能做一凡人,虽然你将她复活,她也只有一世寿命,况且,她不会记得你,你再入这凡世,也不会再记得她。当初本君托孟婆之口说与你听,本想趁眼下一切犹未发生,劝你一劝,可君心似石,冥顽不化,唉,罢了罢了,可惜可叹,离渊啊离渊,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早知今日,何必自损元气,徒增烦恼?”
熠熠星光,辉辉流火,万里长风,森森柏影,秦笙衣袂翩飞,深黑如墨。
他淡笑一声:“遇见她,我幸,爱上她,我命,命当如此,何苦来拒?”
长生现身,花白的胡子长又长,他看着秦笙的俊脸,抚着胡子,叹了口气。
遥记沧làng海边,一切尚未开始,长生问他:“待她百年后,该当如何?”
那时鄂君已死,做了成王,那时,成王还只是成王,成王没有遇到颜卿,也没有成为秦笙。
那时镜花水月尚未开幕,故事开端的那一折戏,将将yù出。
成王道:“待她百年,她去哪里,我便跟着,亦步亦趋。”
天上流星如火,照亮了秦笙的面庞,他的唇角噙着柔和笑意:“她做神仙时,躲我,避我,做凡人时,亦躲我,避我,她活着,我怕再也找不到她,她死了,我却终于没了这个顾虑。方才,我见她对我顽劣一笑,瞬而变成了个拇指般大小的姑娘,我眼睁睁看着她爬进我的心脏,关了门,却为了透气,凿了扇窗。也好,心里装着,总不怕她再逃跑,我便可以安心,和她一同去想去的任何地方。”
长生在心底一叹,想说些什么,终不忍心拆穿,磋磨许久,方道:“事到如今,君自珍重,只是若你遇见了本君那不孝女,望你告诉她,家里总有她喜爱的频婆果等她来吃,总有她喜爱的沧làng海等她来泡足玩耍,本君就在沧làng海边等她,等她回家。”
长生走后,山林又恢复寂静,星光明了又暗了,月亮降落,日头升起,白云出岫,雾霭弥漫,掩住无限秀美的青峰。
秦笙小心翼翼地捂着胸口,似那里真的藏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姑娘。
这个小姑娘并不常说ròu麻的话,哪怕是作为芷皙迷恋他的时候,又或许,在芷皙时,她便早已把这天地间所有的qíng话都说完了。
此生,她的qíng意倒越发显得gān瘪,越发沉闷,越发小心翼翼,轻如烟埃。
她没有同他说过一句我爱你,哪怕是调侃也不曾有过。
所以今生,他从未听过,她说的,我爱你。
撑到顶了,撑到破了,撑到星星月亮们都疲倦了,最最用力的那一句,无非是,阿笙,我还是蛮喜欢你的,无非是如此。
他又怎会满足呢?
晨光穿透雾霭,又如同雾霭般漫入树林,叶子渐渐变得明亮,秦笙低下头,脚下的山猫似乎没听到枝上鸟儿的脆啼,一动不动,睡得十分香甜。
他摇了摇头,笑了,步履踉跄地走下了山,一路荆棘扎破了衣裳,刺伤了肌肤,他似毫无痛觉,笑声愈发猖狂。
鸟儿飞向碧空,山猫睡着,不曾被惊醒。
他一直走着,迎着太阳,无尽头。
他要带着他的小姑娘去看大漠的烟,江南的柳,北国的雪,海上的chūn,他若是骑在马背上,也要带上他的小姑娘,若是她觉得一直待在他身上气闷,便偶尔放她一放,只要她不再觉得寂寞,只要她的手总有他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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