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直到后院的大郎君叫了第三声,李柔风眼前的一切渐渐消失了形状,又陷入一片漆黑的混沌之中。他摸索着提醒抱jī娘娘:“夫人……我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抱jī娘娘的声音在离他远去,渐渐到了房子底下。
“你就在上头待着。”
李柔风急道:“为何?”
“待二郎回来的时候,须得看到你在屋顶劳作。”
李柔风哑然失言,垂头丧气坐了一会,顺着屋脊小心翼翼往下爬,爬到边上,却怎么也摸不到梯子。想起方才两道“砰砰”声响,原来抱jī娘娘早已把梯子搬走了。
冯时在接近正午的时候回到冯宅。李柔风正在房顶上苫泥布瓦,灰头土脸不成人形。冯时见一大片屋顶都已经焕然一新,便未再过问,径直进了厅内。
张翠娥已经为他备好了午膳,冯时吃罢,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生辰八字。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敏达的目光掠过冯时的面孔。冯时的面色依然是莫测的,没有多余的内容可供她揣摩。
“公公,这是吴王侧妃新得的小王子的八字。”
冯时花白的长眉动了一动,道:“不错。你看此子命相如何?”
张翠娥目光烁动,袖中略略掐指,眉头蹙起:“此子命数甚异,一生坎坷飘零,却又是帝王之相。”
“何种帝王?”
“大凶大杀。”
冯时双瞳的浊光骤然聚积,又问:“父母宫如何?”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
“如何化解?”
“过继给他人。不过这是转嫁之法,继父继母,亦会遭遇克害。”
张翠娥说毕这些,抬起目光来对着冯时。算命之人,知七分,先说两分,剩下五分,察言观色见机而言。
然而冯时凝神半晌,忽而一笑,拉过张翠娥那只掐指运算的右手握在掌心,“好孩子,除了化解之法,你和王妃请来的那位阳隐高人,所言竟是一模一样。”
张翠娥心中一动,问:“阳隐山的通明先生?”
“不错。”
她的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通明先生功力远在她之上,她若说两分,通明先生应该说四分才对。通明先生为何不提,这孩子的父亲倘若能顺利渡劫,亦有一飞冲天之机?刑父克母之相,亦能转为庙旺之势?
冯时看出些蹊跷来,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张翠娥摇摇头,道:“通明先生是我师叔祖,隐居多年从不出世,我只是好奇,吴王妃怎么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请动他。”
冯时此刻心qíng甚好,拍了拍她光洁的手面,道:“通明先生两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吴王妃早前便寄信相邀,他下得山来,头一卦就给了这小王子。”
萧氏。
哪个萧氏?吴王萧子安一支,还是澂王萧焉一支?
她每每推演到这一卦时,卦象便混沌一片,仿佛有什么怪力搅乱其中。
张翠娥那骨节分明有力的五指在冯时的掌心微微一颤,口中却乖巧问道:“那通明先生,是如何给出破解之法的?”
冯时的一双嘴唇,与老熟将烂的红枣一样颜色。一张一合,吐出两个字:
“出家。”
这日三更时分,冯时依然入宫值夜,李柔风依然上房苫瓦。抱jī娘娘面罩薄纱,守在一旁,盯着李柔风。李柔风被晾在房顶一天,无甚好兴致,紧闭了嘴唇一言不发,只盼着早日修完屋顶,早日找到机会外出。
抱jī娘娘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柔风,直到更夫敲了四更天的梆子,她忽的执木棍挑起李柔风的下巴,道:“一个人什么时候会说谎?”
李柔风吓了一跳,却不解她是何意。
抱jī娘娘扁平的声音道:“比如你,明明一直在想出去寻找萧焉的魂魄,却不得不囿于此处对我虚与委蛇,你说,是为什么?”
李柔风惊得险些从屋顶滚落下去,被抱jī娘娘眼疾手快地一棍子挡住。
他颤声道:“夫人,我并无此意。”
抱jī娘娘慢吞吞地站起来,像是腿蹲麻了。她gān枯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别有用心?心怀鬼胎?——是了,比如你,你目的并不仅仅是想找到萧焉的魂魄,你还想把你这一具不老不坏的yīn间人的躯壳送给他。萧焉众妻儿俱被吴王杀害,身后无人,残余旧部如一盘散沙。倘若萧焉能夺舍重生,澂王一支,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抱jī娘娘这些话,好似一道霹雳将李柔风击中,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被炸得粉碎。
冯时临入宫前告知抱jī娘娘,吴王萧子安这次召杨燈回来,便是让他清剿澂王旧部,尤其是建康城中,需得再大清洗一次,以防有澂王余孽潜伏其中。
李柔风思及此处,更是惶然恐惧,他谋划此事,已经有数月之久,其间忍rǔ负重,折尽君子清节,又岂堪为他人道也?
就算还有其他yīn间人,也未必有谁会愿意像他一样为萧焉做尽一切。吴王猜忌多疑,bàonüè无道,岂如澂王英武睿哲、笃学勤政?
他只知道,眼下他是澂王的唯一希望。他也只知道,他付出了这么多,终于走到了建康,大清洗即将开始,绝不容许他功亏一篑。
李柔风死死地看着那一团火。细细的骨灰微末在夜风中飞起,或多或少地落到抱jī娘娘的身上。看不清脸,但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只要他稍稍一推,便能让她跌落屋顶,不死既伤。他到底是个男人,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有力量的男人,他想要杀抱jī娘娘,轻而易举。杀了她,他还有一两天的时间,或许能够直接找到萧焉,也或许能找到另外一个阳魃。
李柔风的手指微微地动了。
他却看到那瘦弱萤亮的人影,又茫然地走到了一边,走到了屋脊最东侧的垂shòu边上。
她正对着东方仍是一片幽蓝的巨大天幕,银河在她眼前广袤壮阔地展开。
散发着萤光的裙幅被夜风扬了起来,仿佛要乘风而去。
她仍是迷惑不解,喃喃道:“但是通明先生,他功力远在我之上,为什么还要如我一般说谎?”
第10章
浴房之中,水雾袅袅。窗外月明花好,竹影摇风。
大把淡竹叶漂浮在浴池之中,被热水一浸,翠绿转作鹅huáng,清香绽入水中。
“公公这几日辛劳了,我在水中放了些淡竹叶,压一压热毒。公公不是说小便也淅沥不尽么?这淡竹叶,也有利尿之功。”
冯时伏在竹榻上,一身练子般的白ròu,丰腴细腻,好似一条肥蛇。他闭着眼嗯哼了一声,道:“今夜我不用入宫,你好生伺候着。”
女人垂了细长的眉眼,以白绢将双手擦到无水微湿,打开一旁的药橱,取了一瓶药油出来。
这药油晶莹赤红,女人抹了满手,相与摩擦,一双手便变得滚烫。瘦弱身躯坐到冯时身上,一双手捻住了冯时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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