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jī娘娘道：“下苦力。”
李柔风不解地“啊”了一声，抱jī娘娘边走边道：“修房子。你忘了我去鬼市买人是做什么？”
李柔风不是忘了，是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他目不能视，在冯宅中打打杂还成，修葺房顶、和泥补墙这种活计，做起来就困难了。
他以为，抱jī娘娘把他带回来的最大目的，是为了去看杨燈的死期。
抱jī娘娘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差点忘了，yīn间人不用睡眠。既然如此，晚上也得给你找点事qíng做，省得你半夜起来cao心房门锁了没有。”
李柔风心想他跟着瘫子的时候也没这么苦。
但如此一来，他哪里还有机会出去寻找那一人的魂魄？当下急切道：“夫人，这事qíng我做不来！”
抱jī娘娘冷冷看向他：“为何？你年纪轻轻的，下不了力么？”
李柔风道：“夫人，不是我不肯出力，是……”
抱jī娘娘道：“你肯出力就好。”
李柔风道：“我看不……”
抱jī娘娘：“我已经代你想好了办法。”
两刻之后，李柔风看到那一团艳丽的火焰升到了半空，宛如焰火绽放。
抱jī娘娘背着一个大布袋，从梯子爬到了正房的房顶。她站到屋脊上，从布袋中掏出一把灰，顺着风，均匀地洒在了屋顶的瓦面上，一把又一把，连垂脊的吻shòu都洒上。
而在李柔风眼中，这些浑然又是另外一幅图景。
半空中的火焰里，不停地飞洒出萤火一般的尘埃，幽幽的蓝绿色光辉，在漆黑的世界中极为显眼。
一座形貌古朴的屋宇在眼前慢慢成形。瓦当、滴水、斗拱、卷杀，五脊六shòu，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也一点一点地显露出它们的形貌。
宛如千万点萤光汇聚，流光璀璨如天上星河。真正的琼楼玉宇，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久违了的世界。
李柔风抚住心口，他本以为死掉的心脏在那里跳得很快。
这些发光的尘埃是什么？是两刻之前，抱jī娘娘带他去到浮屠祠，聚敛起来的骨灰。浮屠祠中此前存放的骨灰坛堆砌成墙，抱jī娘娘也命他提了几坛回来。
那团火焰移动着，房屋的形状仍在延伸，越来越清晰。
那扁平纤细的声音道：“看清了吗？”
李柔风忽然道：“等一下。”屋角的台基上，因为抱jī娘娘走下梯子，也漏了些骨灰，显出斑驳的形貌。他向那团火焰伸手，摸到抱jī娘娘的手，从布袋里抓了一把。
李柔风跪在地上，将骨灰湮在那一片台基上，又细细地抹匀。
上头有些花纹，是块残碑。
李柔风屏住呼吸，以骨灰细细研磨，一些字便依稀显了出来，龙章凤篆，抱jī娘娘也并不识得，只是李柔风却越看越是惊喜，道：“这是孙仲谋当年迁都于此，改‘秣陵’为‘建业’的碑记。从字形和镌刻技法来看，是真碑无误！东吴流传下来的碑刻极少，此碑价值极高！”
抱jī娘娘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冷漠道：“又不能卖钱。”
李柔风从她手中夺过布袋，又抓了好几把往周围的地面洒去，果然发现这座老屋的台基，俱是以古碑石砌就！
这座古旧老房，于他人如敝履，于李柔风如秘宝之藏。
“夫人。”李柔风qiáng抑住心中的激动，恳求道：“可否容我在这院中拓碑？我夜半拓即可，决不让冯公公知晓，也不会耽误工时。”
他转身看着那一团漆黑中的冷火，却发现方才他洒骨灰时，许多细微的灰尘被忽起的微风迎面一chuī，粘在了抱jī娘娘身上。
阳魃的火焰之中显出了一个细腻的人形。
之前在马上，抱jī娘娘坐在他前面，李柔风知晓她个子不高，现在来看，原来只到他胸口。
敷药时，他知晓她腰肢极细，这时才觉她整个人都很瘦弱，看起来就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身材。脸上依稀也能看到一些，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不少骨灰，湿润的嘴唇上也沾了许多。
他一直以为抱jī娘娘三十来岁，这般看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恐怕比他还小。
李柔风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就这么个丫头，这两天把他使唤来使唤去？
抱jī娘娘依然冷淡而扁平的声音道：“随你。”一如既往，寡淡无味，gān燥如枯糙。
可李柔风分明看到那闪烁着微茫萤光的嘴唇上，掠过一缕笑意，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笑容中的克制和复杂。但再细看时，却没有了。
莫非是他看错？
抱jī娘娘以樟木棍敲着地面：“随我来，我带你去杂物房。这房子的梁柱和檩子什么的都没坏，修房顶和勾填砖fèng之类的活计，你学学就会。”
李柔风不动，固执问道：“夫人，恕我无礼，你多大岁数？”
抱jī娘娘转头，见他睁着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看。她心中一惊，摸了一下脸颊，忽的恼羞成怒，一杖击在李柔风膝弯。
李柔风猝不及防，被打得跪倒在地，听见抱jī娘娘怒喝道：
“你管我多少岁，就算我现在才三岁，你也得像狗一样听我使唤！”
第9章
李柔风本yù问清了抱jī娘娘的岁数，推算她是什么年纪待在澂州，或许能帮助他想起抱jī娘娘是如何认识他的。然而抱jī娘娘不肯说，他也只能作罢。
恰如萧焉赠的字，他本xing柔和，迁延若水，徜徉如风。这样个xing，过去总令父亲扼腕叹息，觉得他不如两个兄长志向宏大，仕进通达。然而在他落难之后，这般xing格反倒保护了他。
他触到了抱jī娘娘的逆鳞，抱jī娘娘将他赶上屋顶，更换残瓦朽木，片刻也不许他停歇。稍有懈怠，便乱棍相加。
李柔风默默忍耐，抱jī娘娘的脸已经洗过，衣裳换罢，用薄巾遮了面，拿着棍子坐在屋顶正脊上督工。那四个孩子在抱jī娘娘身边坐了一溜儿，一个个托着腮，乖巧可爱。
第一个孩子说：“我好像闻到了爹娘的气息。”
第二个孩子说：“是哦，可是爹娘不是去杀杨燈了吗？杨燈还没死，他们不会回来的呀。”
第三个孩子说：“笨蛋，因为你坐在爹娘的骨灰上。”
第四个孩子跳起来拍了拍屁股：“哎呀！”
四个孩子便飞走了。
李柔风慌忙合掌闭目，合掌喃喃忏悔道：“……我不是有意拿你们的骨灰坛，只是放在外面，我一伸手就拿到了……对不起对不起。”
抱jī娘娘拿樟木棍打了下他的手，斥道：“你做什么？”
李柔风犹豫了一下，说：“有鬼……四个孩子，说咱们撒了他们爹娘的骨灰。”
抱jī娘娘道：“有什么可道歉的。杨燈的兵杀了他们全家，连一只猫都没放过。他们一家六口的尸骨是我敛的，亡魂也是我超度的，现在他们不肯走，我有什么法子？”她把装瓦的铁皮桶敲得当当响，厉声道：“gān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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