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建康城外,采石硐天之上的那片巨大荒野中,便出现了一座丛林。
一座奇特的、世间罕见的、佛与yīn间人的丛林。
无数的佛像,石头做的,木头做的,镀金的,浇铜的,巨大如丘的,微小可立指掌的,拈花微笑的,怒目圆睁的,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垒放在无垠荒野上。
漩涡一般的大风搅起飞花秋叶,又将僧人海cháo般的梵音送入佛像的丛林,声声送达诸天。
佛法的清净微妙之气与冰冷凶煞的yīn气在这片荒野上奇迹般地jiāo汇而凝结,连糙叶上结的霜都比平时浓密一些,霜棱齐齐地指向最近的佛首的位置。
佛像之间端端正正坐着的便是yīn间人,数千之众,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过去,能让人不寒而栗。
全都是yīn森森的尸身,死状各异,扭曲恐怖,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坐着宛如石雕,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都是活的,随着风chuī糙动而转动,里头装满了恐惧、费解、无望、悲伤……这里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狱,人世间任何一种不快乐的qíng绪,任何一种苦难的qíng绪,都能在这里的眼睛里找到。
抱jī娘娘忽然觉得,这些yīn间人也是佛像。这个乱世的百样生动,万千栩然,便在这片佛与yīn间人的丛林里了。
“都被施以了定尸咒么?”抱jī娘娘问道。
通明先生道:“不错。这四千多yīn间人,不用定尸咒,还不乱成一锅粥?用定尸咒也有个好处,在佛气不盛的时候,也能延缓他们的腐朽。”
抱jī娘娘缓步走到yīn间人的阵列中去,烈日艳阳般的阳气破入佛气与yīn气之中,登时如墨汁入水,渗透开去,所有的yīn间人都像被突然激活了一样,眼睛中放出别样的光彩,she出贪婪而饥渴的目光,齐齐地向抱jī娘娘望过来。
之前还没觉得有这么令人作呕——这些时日以来,每到晚上,李柔风出去会客的几个时辰里,通明先生便会带着她到乱坟场,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种种抛尸处。或许是因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场滔天大乱,这个世间的yīn气积蓄到了喷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数百yīn间人从尸堆里活过来,抱jī娘娘什么都不用做,往乱坟场边一站,便有无数蛆虫般的尸体蠕动着向她爬过来。阳魃的火焰冷静却妖艳招摇,像夜中勾引飞蛾蚊虫的灯,尸身一靠近便着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鱼一样挣扎着落入网中。
——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恶都看得真切。
所有这些猥陋的、毫无克制的目光让抱jī娘娘极为厌恶,她腰间刀鞘中的柴刀在隐隐鸣动,想要除去这些眼睛,想要杀掉这些yīn间人。
通明先生一直在密切地盯着抱jī娘娘的表qíng,他漠声道:“你憎恶yīn间人,是么?”
抱jī娘娘手按着柴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轻描淡写道:“看来你被yīn间人欺负过。”
“你闭嘴!”
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没关系,这些yīn间人,如今都得受你驱使,对你惟命是从。这些时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诀和符咒,你可都记清楚了?”
抱jī娘娘点头,“记得很清楚。”
“那么今日最后cao练一下阵法罢。”
抱jī娘娘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讽道:“看来说什么先生是淡泊名利从不出世的隐士高人,什么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全都是骗人的。你和法遵也没什么两样,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将他逐出师门,实则是为了放纵他以坐享其成。所谓‘君子远庖厨’,最是虚伪。”
通明先生冷笑道:“无知妇人!如今道门不昌,自从那张道陵创了五斗米道以来,愚民便只崇奉那些符咒印斗之类的妖法,反倒是我等正统道门五术,传续得日渐艰难。我身为阳隐一门首领,岂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毙?”
抱jī娘娘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最终都敌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
李柔风心中有两个执念,一个是萧焉,一个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让一个已经萌生过死志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当真不难。她已经一脚踩在泥淖里,拔不出来,状极láng狈,那么她便决定让两只脚都踩进去。
城楼上的时候,她抱了李柔风一夜,李柔风看不到,可她知道,萧焉也在不远处站了一夜。
李柔风劝她走,说担心她身为阳魃会被利用,可他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萧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维护着萧焉的,就算萧焉错,他也要让萧焉错得不那么难看。
她想,那就成全吧。
那就,成全吧。
这所有的一切,都起于她那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妄念。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应该从来没有在兰溪边遇见过李三公子李柔风,也没有在鬼市遇见过yīn间人李柔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错了。
但她到底有那么一点点的难以割舍。像是极细的一条线,她成日睡觉,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她不去看李柔风,不同他说话,有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这条线不见了,终于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李柔风却又在那一头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彻入骨髓地疼。
李柔风拉着她成亲,她那时候明明其实已经放弃了,但他以为他在了断她的执念。她心里清清楚楚,李柔风那时候和她一样,也生了死志。
他说“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已经生了死志。他不是那种侃侃而谈、慷而慨之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甚至还有一点温和的柔腻,是澂州那边的软语,声声调调地慰人。可他又说得决然,她知道他想明白怎么做了。
她可能真的是太了解他了,他现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小小心思,都在她心底一览无遗。她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他爱她了,多少有一些了吧,可是这爱不是时候。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的时候,她觉得,够了,真的已经够了。倘若是能够早一些该多好呢?李柔风知道这一世已经给不了她什么了,所以许她无尽的来世。
她想,李柔风真的是个坏人,是个大大的坏人,总是拿那么遥远的东西来搪塞她。
她不想要。
时至傍晚,yīn阳相jiāo,染着余晖的天际弥漫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不知是不是大魏二十万军队浩dàng而来踏起的满天烟尘。
建康城已经严阵以待。城楼上架起了一个临时的王帐,王帐前铺着长长的布,篝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烧。整座城中,都可见全副武装的将士步履匆匆,前后往来。所有人都很沉默,沉默中有一种古老而博大的秩序,一种苍茫而遥远的忍耐。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复杂过。过去要么爱,要么恨,要么软弱,要么凶狠,抱jī娘娘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无常而沉静,她没有给自己算上一卦,四千yīn间人在她身后,她的人生里只剩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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