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你过去,只是个沿街唱散花乐①、讨饭骗钱的小叫花子。”
张翠娥足下冻住,过了一会儿,她冷笑了一下,那细长的眼眉子恣意挑起,令她这笑慢慢地挑出轻蔑,挑出不屑一顾,她高傲地扬起头颅,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漫天鼙鼓动地来,旆旌卷着烟尘,号称有四十万人的大军从天地之际的西方一直拉到东方,浩dàng之势,宛如钱塘cháo头,壮阔一线连天。
三百年的石头城在夜幕中如蓄势的狮子一般收紧了肌ròu。每一块地底掘起来的石头都竦峙了起来,fèng隙中密密麻麻地cha着铁刺、长矛。江流浩dàng,月华流照,这座城池在天地间显得渺小,但今夜,末日皇朝的巨蟒向它张开了血盆大口,而它决心做一块巨蟒口中锋利而顽固的石头。
不出萧焉所料,大魏军队的大将军,惯于等待,考验敌人的耐心,而于深夜突然向城池发动雷霆一般的猛攻。
魏军此前养jīng蓄锐了一日,此刻的攻城好似疾风bào雨,钩援云梯,二十四chuángqiáng弩,石pào临冲,冲撞得整座石头城都在震颤。秦淮河水里翻起滔滔白沫,横塘上浓雾滚成波涛。每家每户的老弱病残拿起铁棍、菜刀,相互抱紧着守在门边,耳边传来一声紧连着一声的轰鸣,脚底地动山摇。
萧焉一身重铠,高高立于城墙边上,以观战势。飞石暗矢不时从他身边擦过,亲卫劝他退后,他执意不肯。
“孤乃天命之人,自有天地神灵庇佑!命中大劫已过,便有八十六年寿期,势必一飞冲天,岂会葬身于此!”
澂王勇武若此,守城将士士气大振,吼声冲天。
夜晚层层的瘴雾,萧焉眸中敏光,好似虎豹的利爪,死死地钩住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魏兵死去,守城的士兵从城头掉落,赤血穿透土地,尸体像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物。
走过生死的人,穿过血海的人,在硝烟与烽火间仍能冷静如一尾潜伏的猎豹。他是守候猎物的猎手,他手握长刀,等待一个时机。
抱jī娘娘盘腿坐于幽暗之中,身后有无数双鼓动的眼睛。半个月中,建康城前飞快地建起了一座瓮城②,只是一座用于城池防御的瓮城,并没有人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大魏军队攻城前夕,才有极少数守城的士兵知晓,有一辆又一辆蒙着黑布的战车,趁着夜色驻入瓮城之中。
这些黑色的战车中似是贮满了人,却又极其的安静,没有任何动静。北极星已经凌空,细碎的光芒坠入凡尘,细细碎碎落到抱jī娘娘的发髻上,让她乌黑的发髻闪烁出金属一样的墨蓝光泽。她闭着眼睛,坐在一辆铁壁战车上,车前坐着一个身qiáng力壮的yīn间人车夫。
“击鼓出战,鸣金收兵。”耳边响起萧焉的声音,他亲自教她战术,不知为何,这让她渐渐没那么憎恨他。
他不是个好人,但,作为王,尤其相比于其他帝王而言,他是称职的,甚至是优秀的。
“yīn间人用尽的时候,我们会鸣金,你从前锋位置退回来,会有军队接应你。”
“使用yīn间人,乃是迫不得已之举,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是为了蓄力反击,一举灭除大魏军队,如此,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你且放心,我一定会保你周全。倘若他醒来,看不到一个完完整整的你,那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他。”
抱jī娘娘慢慢睁开眼睛,吕公车的冲撞声如雷震天,尘土簌簌地从石fèng间落下,整座瓮城摇摇yù坠。
瓮城快要破了。
她从铁壁战车上站起身,捋展了衣衫。星光之下,那一双修长而蕴满劲力的双手繁复地折叠了起来,指指相勾,日月合机,身招地煞,诀应天罡,城墙破碎、木石四溅的那一刹,她听见了隆隆的擂鼓之声。
擂鼓上阵!
她蓦地睁眼,长身而立,手指北斗,天地万化,尽应一身!
“三清在上,日月为鉴,宣威三界,统御万灵!——醒来!”
朱砂符纸顿化漫天灰烬,平地忽拔惊雷与罡风!罡风chuī起所有蒙蔽战车的黑布,地狱之门dòng开了!镇魂铃响彻万里,阳魃手指所向,yīn间世中便飞起成串的烈火,符咒火烬好似寻找宿主的蛊虫,飞向每一个yīn间人的眉心,醒尸法印回环叩响四千条魂魄,四千名yīn间人齐齐尸变!
攻入瓮城的大魏士兵并不知自己遭遇到了什么,他们的大刀与长矛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境,鲜血换不来死亡,碎裂竟会触发重生。他的ròu身很快被撕裂了吞噬了,自己的长矛贯穿自己的心脏,自己的大刀劈溅自己的脑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死,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死,他们只知道他们似乎打开了一个凶残的地狱,地底的的恶魔爬了出来。
这确乎是一个地狱,阳魃的战车所去往的地方,yīn间人宛如铺天盖地的蝗虫,吞噬一切活着的庄稼,所过之处,尽是破碎尸身,铺得地面高出一层。yīn风在天地间呼啸,攻城之声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万鬼夜哭的泣吟。经历过这一夜的人将永世无法忘记这一夜的声音,这一夜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
萧焉在城头上冷冷地观察着这一切,他早已见过yīn间人的尸阵,他甚至亲自cao练过。然而当这尸阵真正开启之时,他还是感觉到了世间大道倒行逆施时彻骨入髓的那种寒意。
杀戮!
大慈恩寺的婴儿蓦地又睁大了眼睛!
杀戮!
“殿下!”
通明先生的纸人马从城墙两侧飞起,截断大魏军队溃散的侧翼,萧焉挥起令旗,伏于城外的军队借着障眼法的掩护,无qíng将失去秩序的魏兵踏作ròu泥。
被yīn间人冲散阵脚的大魏军队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意识到他们面对着什么。将军们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很快辨别出这些竟都是yīn间人。身蹈死地没有多余的抱怨,心中恐惧也没有了后退的道路。尸变的yīn间人是不会停止杀戮的,直到它们自己被碎尸万段或者化骨为止。浮躁而骄傲的大魏军队这一时竟被死亡的恐惧凝结起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顽qiáng与凶狠。
他们很快识别出yīn间人军队的两大弱点,其一是阳魃,其二是失去阳魃阳气怙恃的yīn间人边阵。阳魃很难攻下,铁壁车坚不可摧,聚集在阳魃身边的yīn间人宛如蜂后身边的群蜂,几乎没有突破的可能。他们便从最边缘的yīn间人开始砍杀,那些被挤在边缘的往往是最弱小、最破碎的yīn间人,远离阳魃,他们被砍碎后,复生的能力也极差。
来自城墙上的鼓点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向铁壁车中的阳魃发出变阵与进退的讯息。yīn间人的军阵踏着血尸,寸寸向前大魏的阵心bī近。血ròu横飞,大魏的士兵不断嚎叫着倒下,铁石心肠的大魏将军端坐阵中,沉着地发号施令,指挥军队从边缘包抄,用战马冲散yīn间人和阳魃的联系,收拢包围圈,将这一群数千人众的yīn间人由外而内地逐渐吞噬。
他们有这样的耐心,他们号称有四十万的大军,是这群yīn间人的百倍。一百人杀一个yīn间人,绰绰有余了。
包围圈在不断地缩小,yīn间人的ròu块飞散各处,如虫子一般蠕动,见之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士兵呕吐出来。天际风云搅动,天光莫测变幻,萧焉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城墙上,钟鼎一般的铜钲已经备在他身侧,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阵中心的那一片全然被鲜血染红的地方,手中扬起了木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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