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清俊的眉眼,在看见所yù见到的紫衣倩影时,仍闪过一丝复杂。
然而此刻,他如故的,也只剩下了眉态与眼神了——
「癞痢头、抓破疣……」一连串恶毒的童谣,稚嫩童音伴随尖锐硬底的石头,他用这ròu身臭囊,忍受这世上最天真的孩童对他最薄qíng的惩罚。
满头的坑dòng脓痂血痕,隐约透露出的戒疤,看上去他的形貌让路人也不忍再看一眼,只是这不忍,却不是源於同qíng的心肠,而是一种极度的厌恶,让人觉得再多看恐怕会把上一餐吃的食物都呕出来了,所以赶紧别过头。
於他长了满脸的脓包——只要是在僧衣圈围的范围之外,脓疡散布。
他的身上也一直飘出一股如腐尸般的气味来,比厨房里放了几个月没吃的腐烂水果还糟糕。若是家里有亲人去世,曾经在下葬之後又开棺的,就会知道这气味有多熟悉。
小孩子掩著鼻,却又不懂得体谅别人的难堪,见和尚打不还手,便聚集了更多孩童向他丢掷石头,既是厌恶,也是好玩。
「没有人教过你们不能这样对人的吗?」
一声娇斥,清亮却不失威仪。
他又抬头,看见他所眷恋的紫色衣影,去而复返。
这几日他在红妆阁外化缘,是为了等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她开口,只是目送她离去。
他的戒疤、他的僧袍、他的木钵,都在向他宣告一种宁谧,他想要等到自己的心够定。她却主动来了。
她从地上捡起了石块,「如果大姐姐也拿这些石头往你们身上砸,你们说……
会不会很痛呢?」
聚众为恶的孩童见有大人出头,把石头往地上一扔,掉头就跑。
她叹一口气,转而向那和尚微笑,「你还好吧?需要我扶你去看大夫吗?」
魏紫竟似乎闻不到他身上恶臭的气味,脸色丝毫没有鄙夷,趋前接过他手臂扶他站起,只是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怕他痛疼。
「多谢施主,不过贫僧铁骨烂皮,不值得大夫的医药。」
「你这么说就错了,能够生而为人是一种福份,怎么能够轻贱自己呢?再说,你任由那些孩童打骂而不还手,对他们也不是真好,他们不以此为恶,将来也就不会懂得尊重别人……」
「施主以善为念,也以理为执,贫僧该向你学习这份心肠。」
「善?」魏紫听见这个字,半分苦笑,「是师父谦虚。我才不是一个善人。」
说罢,她有几分失神地转身举步——
「施主,我看你身姿、腑骨都非寻常,看上去是入错了世、红尘之外人。」
「我?」魏紫心头一疑,难道是墨欢被毁,她的五术竟已薄弱至此,连一个寻常和尚都能看出她的来历?「师父说笑了。」
「入错世不打紧,好比和尚我也常常想得不够而做错事,还好总有像施主这样的善心人给我劝告,教我法门之道啊。」
魏紫并不回答,和尚的脚步比魏紫快了些,寻隙偷觑她的脸色。她平静而麻木的脸上没有喜怒表qíng。
除了眼底深深的落寞……
他心一揪!寻思著想再说些什么,魏紫却忽然停下脚步。
「师父,若无其它事,我想你我就此分道吧。」语气冷淡。
「我看施主眉目之间夹杂yīn郁之气,想必近日有许多不顺心。若有什么不可解之事,不妨说出,或许可净心。」
「净心?」她嗤笑了起来,有些轻蔑,「若世间事说了皆可净心,那为恶之人又有何惧?」
「回头是岸。若真知道自己犯了错,悔过都不算太晚。」他定睛看她,目光炯炯,「况且是施主呢,方才你见义勇为,古道心肠可见一般。你有这样的侠义之qíng,又何必为了心中——」
「我说了,我并不是什么善心之人。」她打断,不想再听这类大道理,让她想起了心中那人,「什么侠义之qíng,只是一时侧隐之心罢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个青楼倚身卖笑的女子,我想你我不适合再谈下去了,师父。」
她刻意qiáng调了两人的身分,希望他自动离开。不等他回答,便又举步向前,此回更是加快了脚步。
怎奈他仍是跨步跟上。
「施主,你我萍水相逢即是有缘,青楼女子又如何呢?自古以来,让世人欣赏的青楼奇女子也不在少数。我瞧你的言行举止,绝非什么大恶之人,纵有错事,应也是无心或误会所致吧?你又何苦执著於自己曾犯的错呢?」
「是吗?你就为了我方才斥退了那群孩童,便认定我是个好人吗?」她忽然想起姚huáng,他好像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在那个清冷的夜。窗外月色正美,他们就著烛光,说了一整夜故事。
她依在他膝上,残温仍在,如今又如何?
她相信了他,後来换得什么?
魏紫笑,不带感qíng,「如果我告诉你——我杀过人,而且是不少人,你怎么想?你还会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吗?」
「杀人有许多理由。上匪qiáng盗杀人,清官也杀人。好人坏人,由的是心,方寸之间的一个念头。」
「心?我早已没有心……」她有些失神,「没有心的人,怎么分辨?」
她望向他,和尚满身脓包血痕,教人不忍卒睹。全身上下的溃烂,更是吸引了不少苍蝇嗡嗡绕著飞。
但那清澈的眼,却不由得让她想起一个人;他也有著同样神qíng,他总是那么诚恳,至qíng至理的把她再一次击得遍体鳞伤。
眼前这人,大概也是如此吧?世人说的总是好听,但若叫他们遇见真正的问题绝对是这样,都是这样!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她忽然微笑开口,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我不是人。」
「啊?」他一楞,没想到魏紫会对一个陌生人承认这个——
「我是个妖怪,专门吸取男人jīng气的牡丹妖怪。」她把他的惊讶解释成害怕与下信,心中冷冷一笑,「你不信?你看,我还能用妖法医好你满身脓包——」
她纤指一动。
如同痂熟当落一般,布满他身的脓疡逐渐乾涸、剥落,归还他原本相貌。
这不是他的预期。
他望著自己乾净的手臂,楞楞地说不出话来。
「如何?平生第一次碰见妖怪?」魏紫冷笑道。
和尚勉qiáng找回自己的声音:「生为异类,并不是你的选择、你的过错。众生临世,皆有佛陀的慈悲存在。」
「是吗?那么我想,它一定是漏过我了,我可不懂什么慈悲。」这和尚居然能如此冷静,魏紫不禁重新审视。
「施主方才为贫僧医痂,虽说是为了证实施主的身分,实际上也是施主的慈悲之举,不忍心见贫僧如此落拓。」
「哼!偏执的和尚,你尽管相信你心中的真理好了!」
「贫僧法号正是破执。」
「你——」魏紫心qíng原就不佳,不愿再耗费更多的力气与和尚争辩,她转身就走。步伐如风,法踏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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