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又是去往凉州,时值暮chūn,虽气温仍低,路上暗冰皆是消融。大河河面开阔,冰凌融解,正是渡河好时机。如此历了一月,我们一行到得张掖。
泸楠如今已能随一二管事独理一务,我遂随他一同前往焉支山。此时已是回暖,糙场长势繁茂,但早晚仍有结霜,且局部亦有微雪,因而满山葱翠之中还可见银霜点缀其间。我问泸楠:“家里在此已圈场放马多时?”
“已有数年。成年马匹大多运作边防。”
我又问:“此处风光无限,山下可有史家宅院?”
泸楠笑道:“就知你盘算起自家产业,这自是有的,就在山脚处,便于输送山上给养,不过这屋主之名乃我母亲,旁人并不知此乃史家房舍!”
我于焉支山上纵马盘桓数日,为这壮美叠嶂心折不已,若非想到此乃万物回chūn之际不宜过多杀生,我真想持弓行猎,快意纵横。这日我行至一山谷间,忽而有感,持埙便奏: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今神人,使我不得祭于天。
身畔有人抚掌,我循声望去,只见一青年男子,头戴巾帻,身穿靛蓝深衣,正一脸闲适注视我。我有些欣喜叫道:“姬……大哥?”
“你如今已与瓴弟有婚约,便随他称我一声华起罢。”姬池浅笑道。
我脸上微热道:“华……华起兄,你怎的来此了?好似我每次随商而行都碰着你了。”
姬池也笑道:“此山气候独特,适宜种植药材,我正要来此采药。偶遇亦是造化,我方听见你的埙音才寻到此处。不想史姬你亦听过《匈奴歌》”。
我想起太子曾劝皇帝勿征伐过重,便问姬池:“你听着这歌很是欢欣?”
姬池不置可否:“大汉子民大抵都会欢欣罢?”
我低声道:“北击匈奴,以保边境安宁,又夺下此地以打通西域,此事确是我朝得利丰厚。但愿此后征伐有度,方是黎民大幸。”
“你倒也看得到大局,福祸相依,从无定论的。”姬池转头又道:“你此次出行,瓴弟可知?”
“我出来得急,只给他留书了。华起兄可有见过他?”
“我曾在渭水旁见到他,他如今差事不少,与我匆匆别过便回长安了。我明日回京,你可有话让我带去给瓴弟?”
我已数月不见杨瓴了,心里倒是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也不知从何说起。我隐约猜出他应是私下有另一职责,因而经常不知踪影,我不愿揭破,只待他得空来寻我。我遂向姬池道:“华起兄,你若见到他,便让他莫要因忙碌而忘了吃食。”姬池一笑应下。
我又在焉支山悠晃,还按捺不住she了些雪jī和两头岩羊。我担心自己再忍不住,便把弓箭卸下,于嶙石怪壑间攀爬采花,看流岚松柏,终日流连。
在山里逗留半月,泸楠将事务理好,便启程回长安。过了大河后,泸楠说北地有事务料理,需在北地郡停留数日。我心念一动,遂与泸楠道明去向,取道向北,往上郡而去。一日后到得郡治肤施,我置了些许酒品与祭仪,寻了个市集上的跑腿小工,花些银钱请他带我至舒属山。我下马步行,不多时便走到扶苏的陵墓前。我放下祭仪,取酒三杯倾倒于地,心下喟叹,万望上天莫要让我姐夫重蹈扶苏旧迹。
祭完后我信马由缰,往东行至山下无定河畔饮马。我放马食糙,寻一处树荫坐下,拿出怀中余酒喝起来。彼时微醺,我靠于树下,心道不知日后还有多少如此悠游时光,不由嗟惋。忽而有三两士卒装扮的男子,行于河岸处净手搓脸。我匿于树荫中,他们并未发觉。河水声大,他们话音我未能听清,然一句“杨瓴已至肤施”我却仍是听到了。我失神片刻,待这几人走远后,打马回了肤施。
我于肤施县里徘徊,未见得杨瓴,却意外见到了那个舞姬冯氏。我尾随她走入一茶舍,她身形一转便不见踪影。我心知此处绝非寻常,立时转身走出,在外走了一阵细看后,便闪身躲进一窄巷中,爬上一堵院墙,在墙头望向里面。只见此院墙乃是连着那茶舍的后院,院内有两个扫洒婢子,在碎嘴道:“每次一来就钻到那小隔间里,好半天才出来,都不知是gān哪些勾当。”“这男子女子都是如此,你又不是头次见的,大惊小怪个甚。”我闻言心下一紧,一股异样涌上心头。我爬下墙头,行至巷口,想起姬池曾说于渭水见过杨瓴,想必是将我思路引至南面,却没想到我来了北面的上郡。走至巷口处站定,我已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抹白衣于茶舍后门一闪而过,那人虽身法轻盈,我却仍是认出了他,我的未婚夫婿。
我胡乱找一客栈落脚,一夜里翻来覆去,终是将近黎明时浅眠一阵,辰时初我便驰马回了北地。
回到泸楠处,我对他说想回鲁地家中看看。泸楠有些吃惊,见我并非玩笑,禀过执事后,我带了些盘缠,与泸楠道别后便向东而去。
东渡大河后,我经上党、赵国,来到东平。沿途渐热,我心qíng逐步平复。以杨瓴素来行事,应不致与一舞姬做下苟且,况且那冯氏还曾侍于太子。可我仍是有些气闷不满,许是因那日爬墙听到那两婢对话所致。我长嫂因我的过往不喜我留于家中,如今我孤身一人回去……我虽十分挂念母亲与长兄,但现下心绪纷乱,我立于大河边,本应往南去鲁地,我终是将马头拨往东面,取道临淄。
这日我到得临淄,按时人指路行至稷门。昔日百家争鸣光芒耀眼的稷下学宫,如今早已人去楼空,与那辉煌的田齐一并淹没于岁月长河里。我站于那破败屋舍前,遥想当年历代学宫祭酒,应是何等风发壮志,指点弟子百家治学蔚然成风。学宫盛极转衰,但后世治学者多有稷下遗风。我正神思遨游八方之时,身后忽而传来那熟悉的嗓音,温和中带上一丝怒意:“史绛!”我惊得心上一阵哆嗦,猛然回头,看见衣沾尘垢的杨瓴,双眉紧皱立于我身后。
杨瓴向我走近,看着我道:“你不回家,跑来临淄做甚?还现下这副形容?”我垂眼打量一下自己,讷讷道:“我把自己弄得脏些,便可不引人注目……”
“你是不想被找到罢?”
“你找我作甚,你不是让姬华起误导我以为你在南面,好让你去北面私会那舞姬么!”我一想起此事就来气,转身yù走。
杨瓴一把拉我回身,惊问:“你……你可是见到了甚么?”
“我还能见到甚么,难不成真如那些仆人所言,你与那舞姬在小隔间里……苟且半日?”我气得用力yù甩开杨瓴的手。
杨瓴忙道:“阿凰你莫要误会,我与那冯氏……并无男女纠葛。”
“那你倒是说说,你与她何事私会?”
“阿凰,这事……我暂不得说与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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