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昆却已捕捉到了她眼中的瞬息变化,沉默片刻,低声问道:“他是谁?”
云歌踌躇着,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是你认识的人,是吗?”骥昆见她沉默,又低头问道。
“是。”这一次云歌快速答道,她觉得无论如何让骥昆知道这一点,总会对孟珏有所帮助。
她的坦白却让骥昆一时有些意外,反倒觉得此时周围人多耳杂不宜再追问此事。他便笑了笑,气轻描淡写地随口道:“听说,是汉人派来劝降罕羌的使节。”
然而这话如同水落脊岭,异流两处。云歌愣了一愣,忽然醒悟骥昆并非骥昆,而是先零羌的王子跖库儿,一阵悲愤之qíng忽然从她的心头升起,她竭力撑起身子移出他的臂拢,语气清寒地道:“我也是汉人……给我一匹马……”她顿了顿,微微缓和了一下口气,又道,“呃……我是觉得……没必要让玄骆如此辛苦。”
骥昆心知失言,却也未能说出什么反驳劝慰的话,只凝视了她片刻,便向队前一个小头领模样的招呼了一声。那人策马立即“得得”跑了过来。
骥昆道:“再去弄一匹马来,让云歌坐得舒服些?”
那人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又向前驰去,很快便引着一匹枣红色的马赶了回来。云歌想要跳下马去,却被骥昆按住。他塞了缰绳在她手中,道:“玄骆既然还认你,你也别又弃了它,让它寒心。”未等她答话,他已经一个轻腾,径直从玄骆的背上跃落到了那匹枣红马的背上。
云歌未再坚持。倒是玄骆似有不解,嘶鸣着望向另一匹马上的主人。骥昆策马靠近玄骆,用手在它黑亮的鬃毛上捋了捋,口中发出“诺诺”的安慰之声。玄骆终于安静下来向前而去。云歌骑在马上沉默不语,骥昆也未再发一言,只是时不时侧目看一看她,若见她的马落了后或偏出队伍,便伸手挽住玄骆的缰绳将她引回身旁。
如此行了许久,浩dàng华丽的车马队出了那山林,进入一段平坦的河滩,继续匪匪翼翼地前行。几个本在对岸放牧的牧民,望见这岸的qíng形便立即从马背上跃下,全身伏于地上微微瑟索。
云歌眼中掠过一片yīn翳。
“没事。有我在呢。”骥昆在她身边轻声道。
初秋的太阳似乎不甘心很快就要被冬季欺凌,到了午时格外地刺目滚烫起来,满空的云朵被烧得稀薄起来。河岸上cháo湿的土石也被晒gān,虚腾而浮躁。先零迎亲的人马也显出疲态,放慢了前进的步伐。那个小头目模样的,又从前边驰马过来,喊道:“跖勒王子说,停止前进,摆茶席,吃喜饼。”
骥昆跳下自己的马,也伸手挽住玄骆的缰绳。两个随步的侍卫走上来架手给云歌搭了一个马凳。云歌犹豫了一下,踩着他们的臂腕下马而来。
周围的先零骑兵也都下得马来,纷纷到河边埋了头脸于河水中畅意豪饮洗面濯腮,而后又在岸上环坐成圈。几个伙夫模样的,走在他们中间,将一种厚实的圆饼分给他们。先零骑兵左夺右抢,嬉闹呼咤起来。云歌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与简泓卫律炎他们环坐分食锅炕子和胡山鸦的qíng景,眼中不禁蒙起一层雾气。
“怎么了?”骥昆注意到她的异样,轻轻问道。
云歌连忙敛了戚色,掩饰着笑道:“哦,没什么……这馍馍有些像锅炕子呢?”然而她眼中的水汽犹在,那笑容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毫不真诚。
骥昆微微皱眉,并不喜欢她qiáng作的笑意,语调却仍温和如初:“这是喜饼。是有些像锅炕子。我真高兴你还没有忘记我们在中羌的事qíng。”他微微叹了一声,将一个喜饼放入她的手中,又道,“迎亲队伍赶着回族中,只怕你又要gān啃这gān饼子了。等明日回到族中,再宰了羊来试验你的羊汤泡馍,可好?”
听骥昆如是说,泪光幽明中的云歌忽然觉得周围的人事都有些模糊,眼前之人又是那个同行中羌的骥昆来。她一时有些惭愧自己对他的敌意,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散了眸子四下望去,却见一些先零的侍女在河滩边的糙地上搭起席座,支起火,架了陶罐,取了河水烧煮起来。一个年长的侍女又从马背上的袋囊中取出一块圆形的茶饼,在另两个侍女的帮助下,用木杵捣下茶碎分给执火的侍女。云歌瞧着,有些不解这些羌人分明已在河水中如野shòu般饮足了水,却怎又文绉绉地要煮起茶来。
骥昆见她似被旁事分了心,微微笑了笑,道:“羌人的茶席颇多讲究,可不是你以为的那般粗陋。”他说着拉起她的手臂来到一个执火的老妇身旁,道:“节若姑姑是掌管族中婚典和年节的女释比,你若有什么感兴趣的,尽可以问她。”他又对那执火的老妇道:“姑姑可以做的慢些,让她看明白便好。”
云歌勉qiáng冲节若笑了笑,却见她穿着蓝底彩绣的衣袍,额发高盘,虽满面刻纹,那脸上的骨架却极好,年轻时定是个美人。
节若也笑着端详她,满口地说着“好。好。”不知是在应声而答还是在夸赞她。云歌有些窘,转头想向骥昆道一声谢,却见他已引了玄骆和那枣红马向远河边走去。两个侍卫跟上去似要代他去饮马,却被他随口说了句什么打发开了。
“跖库儿小王是族中最随和亲善的人。姑娘好福气。”身旁的节若忽然由衷赞道。云歌心虚耳红,只好催她道,“节若姑姑,你快开始吧。”
节若另支了一只陶罐于火上,将捣碎的茶叶gān置于陶罐内,用一只长柄的木勺不断搅动。茶叶渐渐泛huáng,散发出浓郁的焦香之气。此时另一只火上的水恰煮到沸时,节若便招呼了两个年轻的侍女与她一起将沸水用一只大勺舀入gān煎茶叶的陶器中。沸水在焦灼的茶叶上哧哧作响,香郁的茶水气立时四溢而出。那两个侍女将茶水分入一只只绘有shòu面的耳杯中。节若则又取出了一只陶罐,用一只木勺将一种琥珀色的粘稠液体舀入一只只耳杯中。
云歌深吸了口气,不由脱口道,“枸杞花蜜?”
“是的是的。是今年新采的枸杞花蜜呢。”节若笑着应道。
一队分散休息的先零骑兵站起身,聚拢而来。一人拿起一盏慢慢饮下。云歌在一旁默默看着,觉得这些羌人此时的举止与刚才判若两人。
节若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别奇怪,这蜜茶本是羌人婚嫁茶席三道中的一道,应是由女方的族中送别新人时所饮。现在因为打仗,规矩都走了样,变成这些孩子们解口渴的茶水了。”
云歌听她将这些悍野的先零骑兵称为孩子,心中有些不舒服,却又觉得从节若的角度无可厚非,只又问道,“茶席的另两道是什么?”
“还有给客人吃的迎客茶和给新人吃的五味茶。迎客茶是醪糟茶,带有米酒的香气。五味茶含有酸甜辣麻苦五味,是告诉新人一生必是有悲有喜五味具全。”云歌闻言心有感触,却没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手中的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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