缤祝将云歌颅顶的头发细细盘起,用一只镶有翠玉的银环扣住,再将其余的头发混着黑色的羊毛垂辫下两条直达腰间的长辫。接着她又拿了一件淡绿色的锦纱衣袍给云歌换上。云歌认得那是轻纱上的碧色牡丹形纹,决计是汉式的绣工,可那衣衫却又是羌衣的式样,不觉轻轻“咦”了一声。
缤祝道:“小王从汉地带回的料子,又让族中的绣娘做的。我是看不懂。这衣服一扯便会破,怎么穿着骑马。颜色也太素。不过姑娘是去陪夜过喜,不易抢了新娘的风头。等到小王大婚时,再……”
云歌连忙起身,在缤祝说出下文前逃出帐外去。
月色如水的糙地上,一个白衣的男子肩披光华正站在帐口对面的囚车之上,恰与她四目相对。原来他的囚车一路跟到骥昆的帐外,一直候到现在。云歌愣了愣,觉得心底有一丛温热的酸楚忽然涌起。他也望着她,目光从她的颅顶划过,溜过她的辫发,最后又缓缓落在她新换的衣衫上。一丝苦涩从他微微怔住的眸中浮起。片刻之后,孟珏清空了自己眸色,将头向一侧偏去。
几个候在囚车旁的侍卫见云歌出帐,便站起身来。哑少年号吾也站起身,走上来候在云歌的身边。云歌迟疑了一下,想起他现在已是自己的贴身侍从,便笑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又转身对跟出帐来的缤祝道:“这些人都奔波了一天了。帐中那些食物拿出来给他们分了吧。”
缤祝道了声“是”,返身回帐,又带着两个侍女捧了一个食盘出来,分给号吾和那几个押车的羌人。云歌见他们专心致志地在一旁吃起来,便如不经意般缓缓走到了囚车落着月影的那一旁。
孟珏的头微微随她而转,却依旧没有看她。而他站在囚车上比她高出许多,此时恰将一双被绳索紧缚的手展露在云歌的眼前。
“我在想办法救你。”云歌用极轻的声音道。而后她的手慢慢攀上囚车的木栏,触了触他手臂上的一处瘀青。
“什么也不要做。”孟珏也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回道。他的手指却动了动,似是想回握住她的手,却被绳索阻住了。而后,他冷冷道,“师妹已经俨然是先零的王子妃了。还是离我远些吧。”云歌蹙眉,飞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指尖,低着头往一旁撤了一步。
暗中忽然有人冷笑道:“孟珏,你这是在为自己的师妹道喜吗?”
云歌一惊,转头看见跖勒正从帐子的一侧走出来。他已经褪去金甲换上了一件便常的毡锦衣袍。再看他身边,跟着的正是那个做茶席的先零的女释比节若。
难道跖勒方才一直在暗中窥探这边的qíng形?幸亏孟珏冷言提醒了自己。云歌有些后怕,脸上却竭力紧紧绷住,她向跖勒行了个礼道:“见过跖勒王子。”
跖勒微微点头,道,“跖库儿去父王帐中了。他让我来把你的师兄也带到父王帐中去。”他说着朝云歌身后的侍卫作了个手势。那几个人见跖勒王子来,早已停下饭食候在一旁。此时得令,便押着囚车向营地的另一侧走去。
云歌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跖勒又道,“我还引了节若姑姑来,让她带你去阿丽雅的帐中。”
云歌朝节若笑了笑,却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似在望向自己身后的号吾。
“过喜?罕羌如此背信弃义与汉人修好,这桩婚事只怕要作罢。”黑暗中却又一个声音乍响而起。
云歌微微一惊,见暗中又走出一个年纪略长的先零贵族。那人身材健壮,蓄有髭须,个头比跖勒略矮,眉眼间却隐隐有些yīn鸷之色。
跖勒面色不郁,却还是对云歌道,“这是我和跖库儿的大哥跖隆王子。”而后他转向跖隆,道,“大哥的话说重了。罕羌背弃盟约是阿丽雅被我迎娶后的事qíng,与她有什么gān系……”
跖隆冷笑道,“弟弟这次去罕羌除了迎亲还有巩固联盟的使命。怎么现在只记得女人的事,倒把另外的事都忘了……罕羌如今已是敌族,他们的女人不可再娶。”
“大哥最好别把话说得那么绝……”跖勒的面色yīn沉下来。
云歌见他二人忽然在自己面前剑剑拔弩张,暗暗有些惊讶。然而片刻之后,她忽然理解了方才骥昆说的话——看来跖勒有来自族中的压力,让他弃掉阿丽雅。而他让自己去陪阿丽雅过喜,实则是在求骥昆在此事上相助于他。
“我听阿丽雅说过,她与跖勒王子的婚姻是她父王在世时与尤非大王歃血世盟所结,蒙天神庇佑。”云歌忽然笑着道。
跖隆一时语塞。跖勒却如微风拂面一般道,“云歌说的是。这婚事蒙天神庇佑。”
“你就是达穆尔说的那个汉族女人?”跖隆眯起一双寒目打量了一眼云歌,低低“哼”了一声,却未再多言转身而去。
跖勒皱眉目送跖隆远去,转身对云歌道,“多谢你刚才的话。”他此时的语气比起在大坪子和路上时忽然客气了许多,却仍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阿丽雅现在花帐中,她自离开罕羌便滴水未进。你现在就随节若姑姑去花帐吧。”
云歌惦记着阿丽雅,点了点头。
节若走上来,向云歌行了个礼,引着她逶迤穿行过营地,来到一座红色的毡帐前。正要进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云歌……”是骥昆的声音。
“哎呦,小王,这是过喜,未婚的男子不好这么随意就出现在花帐周围的。”节若责怪道。
骥昆并不理会,轻轻拉过云歌,似乎是在验看她可有受什么委屈,看着看着注意到她的辫发和和那牡丹形纹的衣衫,眼中又绽出笑意来。
云歌避过他的眼光,问道,“你父王怎么说?”
“父王说会亲自审问孟珏。”
云歌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节若却已唠叨着把骥昆向远处推去。云歌在帐口呆立了一瞬,挑帘向帐中而去。
花帐似是专门的女帐,既不像罕羌的迎客帐宫那般用先人的故事做装饰题材,也不似骥昆的帐中多有玄底的金shòu战羊做装饰,而是繁花满绣,从毡毯移上帐柱,又飞上天棚,再落入帷幔间。
阿丽雅跪坐在帐中心,已将来时的盛装换下,穿着一身素红纱衣,似是羌人的中单。她头顶原来满叉的彩羽花翎也已摘下,只留着几只固定头发的金簪。几个年长的族中妇人跪坐环绕,正在一起低低念着什么经谣。她们身旁的毡毯上有两三只盛有食物的铜盘,依稀看得到泼翻推散的痕迹。
阿丽雅垂目而坐,两腮已在一日之内消瘦下去。云歌想要唤她一声,一张口却变成了一声微微的呜咽。阿丽雅微微抬目,见是云歌,眼中如死水微澜般忽然dàng起一种光晕。
“都退下。”阿丽雅忽然吩咐围坐的先零妇人。见她们并没有听令的意思,她便迅速从头上拔下一只金簪,将那锋利的簪尖抵在颈上,又重复了一遍,“都退下。出帐去。”
52书库推荐浏览: 小重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