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愕然抬头:“怎么会?我离开令居时,听说朝廷已经采纳了赵充国屯田戍边的策略?”
孟珏道:“赵充国的策略的确是赢得了朝堂辩论,可如今朝堂之上的是何等聪明之人,怎会让臣子在一场辩论中夺了自己威,又怎会不知这一手文一手武的政治平衡之术。更不要说还有一gān等着立功的边地将领支持他,等着在他这里立功受爵。”
云歌低头,努力理解着孟珏的话,而后她问道:“即便如此,你又怎知汉军的总攻就在眼前?整个冬天,汉军都没有动兵马。冬季难道不是羌人最为虚弱的季节吗?为何最虚弱的时候不打,反而开了chūn要打呢?”
孟珏摇头道:“不,借着夏牧与秋膘,借着山高险阻,冬季虽是羌人艰难的季节,却并非羌人最虚弱的季节。反倒是每年开chūn之际,苦撑了一冬的羊马最是瘦弱,冬季糙场也已荒芜,羌人们被迫迁往chūn季糙场,再不能凭借山谷险地躲避汉军。所以开chūn时节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汉军对羌人的总攻也多发生在冬末chūn初。”孟珏顿了顿,又望向她道,“我不只是推测,是已经有了确实的消息。”
云歌蓦然明白孟珏定然已从鹰信中获得了确凿的qíng报。她还是不甘心,又问道:“那赵将军……赵将军从内部瓦解羌人的策略呢?他难道不再坚持了吗”
孟珏轻轻一叹,道:“赵将军的智慧与胸怀再深远,依然是一名汉朝的将领。如今他已几番与朝廷争辩违意皇帝,也的确在争取罕羌和军屯戍边等几件事上都大获全胜。他即使再不通官场之道,也知道要避些锋芒,更不能再拂逆圣意了。况且,如今的旨意是要别的将军出击,并没有要他出击,也没有要他与其他的将军合击,只命他留守龙支。他实在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云歌原以为有赵充国主持西北的军策,这羌地的战事能够有一线从内部自行解去的机会,现在才知道这一丝希望已被复杂的现实泯去。
她忽然抬起头,望向孟珏:“既然汉军要发起总攻,瓦解先零便不再重要。你已削弱了尤非的左右,对赵老将军的承诺也算实现了。你要送我离开,是同我一起离开吗?”
孟珏缓缓摇头,眼中却流过一丝憧憬之色。
“为什么?”云歌不解,“为何你总是要我走,自己却一留再留?”
孟珏凝视着云歌没有回答,墨黑的眸子中锁着一重又一重云歌看不懂的东西。
“是为了先零吗?”云歌忍不住追问道,“你说有些事qíng只有你能做,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想总是后知后觉。孟珏,今日你一定要回答我。”
孟珏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道:“我的身体中同时留着汉人与羌人的血液。我不能看着先零变为汉地边境一匹咬人的恶láng,却也不能看着它灭族。先零如果被灭,一直与先零暗中较量的烧当必然做大,会变成另一匹汉地边境的恶láng。”
云歌心中一直隐隐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她不禁脱口道,“你难道能改变先零对汉人的仇恨,你又如何挡得住汉军的铁骑?”
“我是改变不了也挡不住,但总有些事qíng我能做。”
云歌想起刘贺那一句“可他若还要在这西北的乱局中谋划什么,却又太过凶险”,一时只觉得心惊ròu跳,“你到底还要做什么?”
“我已和赵将军拟定了下一步。战势在变,有些事qíng尤非和杨玉之前也许做不到,以后却未必不肯。只要能减少这其中的杀戮,什么都值得一试。”孟珏没有再说下去,凝视着云歌的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你若要帮我,就离开这里。qíng势危急之时,我一个人或隐或逃都方便。可你在这里却会令我多一重顾虑,少一分胜算。”他见云歌还在犹豫,低叹一声,又放缓了声音道,“我答应你——我会审时度势及时抽身。我也一定会将阿丽雅医好。我的医术,你总该相信。而且,我会说服跖勒将她送出羌地,去我在西域的医馆养病。如此,你同意让我今晚就送你走了吗?”
云歌在犹疑中微微点了一下头。
“好。我先带车队回阳平坡,将从小玛谷带回的黍送到族中。在这里耽搁得久了,恐怕令人生疑。今天夜里,我会再来寨中给阿丽雅诊脉。所以你务必要在我回来之前换上号吾的衣服,用锅底将面色涂黑,装扮成他的模样。我再来时会带两匹马,会将连夜送到山中的一个地方并留给你足够的食物。而后你要在那里待到二月和六月来将你接回汉地。”
云歌默默点头,觉得似是又回到了她离开凌滩前的那一夜。
孟珏又细细与她筛了一遍过程,而后便转身yù下山道而去。才走了几步,他又似想起什么一般返身而回,低低问道:“怎么没见到跖库儿?”
“他去扎曲坡了,去收整零格手下的牧部去了。”
“他可有说什么?”
云歌顿了一下,低声道:“他让我答应他,他从阳平坡回来时,我还在这里。”
孟珏的眼中露出万千复杂的之色,却只简短地叮嘱了一句“准备好一切,等我。”后便下山而去了。
第九十六章 横生
云歌回到石屋中时,缤祝已经煎药回来,正低声询问着号吾什么。号吾或点头或摇头,看见云歌回来,眼中不易察觉地亮了一亮。阿丽雅尚未醒来,却似乎为梦魇所扰,翻来覆去呢喃着什么,“……药……药……”
缤祝听罢,忙将一旁热气腾腾的汤药碗端起,“是,是,王子妃醒醒,该吃药了……”
云歌怔了一瞬,忽然疑心阿丽雅在梦中念的不是药,而是曜——三哥的名字。原来她的心中从未放下三哥,只是将他深埋心中而已,到了她身体虚弱心魂无所依时,那个名字便会不由自主地从她的口中逃逸而出。
云歌不动声色地吩咐缤祝道:“我来喂她喝药。缤祝,你带号吾去换身衣服。他刚随押运粮食的车队回来。这一路的风尘,恐怕带了不净的东西回来了。”
“就是就是,远途回族的人是要让节若姑姑用柏枝薰身的……”缤祝说道这里,却想起两日前跖库儿将她从阳平坡带来寨中,她忽然见到从凌滩失去了踪迹的云歌。那时愕然之下,她还曾追问过一句“云姑娘这是从哪里来?”却不曾得到任何答复。只有跖库儿身后的犀奴向她摆了摆手。缤祝心知跖库儿失去云歌时的痛苦,此时想到这里,便小心地住了口,只领着一身尘土的号吾出屋而去。
石屋中一时寂寥,只听到阿丽雅低低的梦呓声,“曜……曜……”云歌低叹了一声,将她的头托上自己的膝头,又轻轻唤了她两声。
阿丽雅微微睁开眼皮,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还带着梦境中的迷惑,“云歌……原来你还在这里,我……我梦到你又离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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