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他诧异地在在门口站着,看看表:“怎么还没睡?”
这是套小房子,进门就是客厅,摆着软和的旧皮沙发,四周堆满书报杂志,老人家爱养花,瓶瓶罐罐的植物也不少,整个房子里透着家居久了那种亲切的热乎味道。这是六年前买的,那时候顾家旧居一带拆迁,住户必须迁移到黄沙那种天远地远,丝毫不方便的地方,他一咬牙一跺脚,穷尽了所有的积蓄,没让两老去受那个罪,彼时正在创业的初期,经济压力大得他怎么也睡不着觉,就算睡着了半夜醒过来,满脑子都还是钱。
这件事情上,他很感激赵怡,不但没反对,还回家命令父兄以庆祝乔迁新居,以及置办嫁妆的名义,为顾家二老购置齐全所有的电器家具,顾中铭软弱地抵抗了几下,被赵怡“我们是一家人”的理论大义凛然地收服,尽管心里不是滋味,但看到父母乔迁新居时惊喜交加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计较未免太过狭隘。
这六年来,不管多忙,他都坚持每周六回家吃饭,有时候实在有应酬,也要半夜回家去喝碗汤,他家二老,总是等在这个小客厅里,饭菜热在厨房,就象现在。
顾家妈妈是个子小小的老太太,戴副老花镜,行动特别利落,这下迎上去,眉开眼笑,接下他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笑着嗔怪:“这么晚才到啊?”
顾中铭支吾了两声,顾妈妈往后一望:“赵怡呢。”
他忙撒谎:“回家去了,说太晚怕吵到你们。”
顾妈妈频频点头:“这孩子懂事,吵什么,就盼你们来呢,汤热着了,喝一碗吧?”
顾中铭心里惆怅,面上赶紧说好好好,脱了鞋走进去,他爸倒是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盖个毛巾被,打着小呼噜,不知睡得多美。
中铭忍不住笑:“又看电视看晕过去了?”
顾妈妈悄悄地点头:“可不是,说等你回来下棋,等到十一点就不行了,老头子身体没我好。”
老太太挺骄傲,一昂头,进厨房忙活去了。
顾中铭喝着汤,胃里暖乎乎的,很舒服,酒后有点现成的热东西,简直是无上的恩赐。他一边喝一边催老娘去睡觉,老娘一边没口子的答应,一边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么清清静静陪一陪儿子,哪怕半夜三更,对一个母亲来说,都是件惬意的事。
“星期天,带上赵怡来家吃饭。”
“不一定,她爸和哥哥安排她很多事。”
顾中铭顺嘴就把谎说了,免得父母盼望,心里愁的是以后一波波下去怎么圆场。
“噢,最好要来,你堂哥从香港回来了,上咱们家做客。”
“知道。”
“赵怡身体怎么样?”
“还行,在美国老吃肉,可结实了。”
“你呢,好像瘦了点。”
“哪儿啊,我更结实,有空就上健身房。”
“哦,那,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时候要宝宝啊。”
“我们老不在一起,再等两年吧。”,
这一段对话,攻者节节进取,守者步步为营,中心准确,态度鲜明,最后回到那个问答了不下一百次的老问题上来,顾妈妈没有得到自己一心期望的答案,失望地叹了口气:“本来说乘我和你爸身体还好,赶快生了丢给我们带就行了,不耽误你们什么,再过两年,那就说不准了。唉。”
顾中铭听这段控诉,结婚起到现在,也何止听了一百遍,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吭气比什么都实在,赶紧低头吃汤里的排骨,吃得那叫一个投入,顾妈妈倒被他这副正义凛然的赖皮状逗得一笑,起身说:“算了,吃完赶紧洗澡去睡,被单和毯子都换了干净的了。”
帮沙发上的顾爸爸盖盖好,打着哈欠进卧室去了。
顾中铭喝完汤,酒醒了一半,走到厨房把碗洗了,擦干手出来,点了一根烟站在窗户面前,老城区的半夜,四处都是黑漆漆的,远处属于商务区的高楼闪耀着彻夜不熄的灯火,对照起来像个梦境。
他慢慢把烟抽完,困意一点一点上来,正要去睡,意外地听到手机铃声响起,怕吵醒两老,他一把掐断电话,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关上门,一看,号码不认识。
沿海地区最多这种无端端的半夜来电,响一声就挂,不知情的要是打过去,说不定就直接和香港马会接上头,哪怕只喂喂喂,话费也凭空蒸发一大块。
中铭松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隐约有点失望,脱了衣服躺上床,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响了很长时间,没有说打一枪就跑的意思。
他终于接起来。
“您好,我从静宜男朋友那里拿到你电话的。”
“我是刚才喝酒那个女孩,胡蔚。”
顾中铭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幸好对方完全不需要他反应,清定的女孩子声音,珠落玉盘一样响下去:“你说他,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是不是真的。”
这才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人家有没有一个很厉害的女朋友,这个厉害的女朋友对另一个小女朋友是不是会造成好大的压力,说到底,关顾中铭屁事,大致上只是出于某种邪性,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看不得人家情场得意,能吹皱一湖春水捣个乱何乐不为。
他暗自懊悔,肚里寻思如何回答,胡蔚在电话那头,忽然一声抽泣。
“你知道吗,他以前对我很好的,我想给他生孩子的,可是一下子,再也接不到他的电话,他也不来看我,他以前对我很好的,你是男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说错了话,是不是他怕我真的生孩子缠住他?”
这是为什么?
顾中铭不知道自己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难道需要一个特别的理由吗?理由很容易找,一万个都有。
归根到底那个,无非是不爱你,也不爱你想为他生的孩子。
如果有选择,他愿意把所有的可能都射在墙上。
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这说法是不是足够客观公正。
你夙夜来电,与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说起一个年轻女孩子所能有的最大坨的心事。
求的是不是这份客观公正。
中铭张了几次嘴,觉得这情形实在滑稽而悲哀,竟使他说不出话来。
两头沉默,胡蔚的抽泣声越来越压抑不住,终于在一声强烈的哽噎之后,化为嚎啕大哭,她似乎在某个空旷而封闭的空间里呆着,哭声回音极响亮,撕心裂肺。
是那种伤心到极处,压抑也到极处,终于释放出来时,虽千万人吾往矣地痛哭法。
而在这痛哭声中,突如其来,中铭听到电话中传来一串盲音,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那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却已经从他的无言以对里,听到了许多许多。
折腾良久才终于昏昏睡去,到第二天早上,顾中铭如往常异样七点钟睁开眼睛。窗帘放着,房间里不算亮,但脑仁马上疼得好像要从鼻子流出来,如果一个人又倒时差,又醉酒,就会知道这双管其下的痛苦程度,是何等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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