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又凑上来,笑说:“趴蝮可以调节体温,你让趴蝮牵着她呗。”
我瞪她一眼:“你可以变女人,那我把你的蛋蛋割掉呗。”
妲己抖抖耳朵,拱拱小尖嘴,嫌弃地瞥了我一眼,跑到前面去了。
趴蝮扭过头来,看着我笑。
我突然觉得很羞耻,脸腾地红遍。
一旁姒姬扯扯我的手,问:“蛋蛋是什么?”
我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问趴蝮转移话题:“你知道的吧,她的身世?”
趴蝮点点头,又摇摇头:“只有姒姬自己才知道。我们随她一同去看罢。”
他的鬓发随风扬起,可能一如当年携我腾云遨游之时,可是那时我只看着龙,正如今日她只看着他。
行了一日夜,来到杻阳山脚下。清晨的阳光暖遍山坡,万道金光从野草里,树根里,兽足里迸射出来,像是不服输的星光,撒满天空,微风,衣摆。
这么明亮,却不刺眼。就像白术。
姒姬展开双臂:“好漂亮,像星星一样。”
妲己兴奋地扑进草丛里,拍打半空中金红的光点。
趴蝮将我鬓角的乱发别到耳后,轻声笑说:“这是埋在地下的赤金发出来的,山的阴面多产白金,发出来的光会清雅些。”
我心里有些别扭,余光瞟到姒姬呆呆看着我们,便又不想把头扭开。
我们翻过山岭,趴蝮四下张望,皱眉道:“奇怪,怎么没听到鹿蜀的歌声?”
姒姬与我牵着的手紧了一下,我看她,她还是没有表情。
趴蝮啸了一声,惊起漫山飞鸟。
妲己站在我肩上,急叫道:“看那边。”
我们顺着她爪子指的方向看去,葱郁的树丛里,一抹白影一晃而过。
走近了树丛,妲己先探了脑袋察看,哧溜钻进去了。
我们三人便也拱了进去。
里面立着匹一人高的野兽,白头红尾,身上生着老虎一样的黄褐斑纹。
姒姬拍手道:“小马马。”
妲己跃上那野兽的背,野兽探了长脸过去,温和地嗅她。
趴蝮抚摸野兽柔软洁白的鬃毛,问:“小鹿蜀,你的朋友跟亲人呢?”
鹿蜀低了头,打个响鼻,前蹄重重刨着地面,硕大的泪珠一颗颗砸进地里。
趴蝮听它哀鸣,皱起了鼻子。
他抱住鹿蜀的脑袋,对它耳语几句。
鹿蜀点点头,向我们一屈膝,转身跑入漆黑的林海深处。
我问:“发生什么事了?你跟它说了什么?”
趴蝮却苦笑着摇头,说:“咱们先去杻阳山城吧。”
他曾与我说尽天下事,而今却缄口再三。
我暗暗攒紧了拳,姒姬轻轻呜咽了一声。
招摇城静美,堂庭城辉煌,杻阳城却萧瑟。
山脚下开着成簇的野花,近城偶有两三株,到了城门口,已连半片叶子也无。城里黄沙满天,灰扑扑地蒙眼。
这座城,就像生病了一样。
我们走在街上,看见疏于修缮的残屋重重叠叠,像深秋萎靡的荷塘。
城里的人如同山中的鹿蜀,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屋子上的窗户看起来巴掌大,遮住屋子里向外窥视的眼。
路人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目不斜视,走得飞快,像在逃,像在追。
我们想找个人问话,他们却从不把视线落在我们身上,绕道迂行。
我怒意渐生,恨不能撕咬一人。胸口的迷榖坠突然跳了一下。
趴蝮也按住我的肩头,细声说:“看,前面有一口井。”
井落在城中心,石沿磨得发亮,闷着一面大盖。
我将手放在盖上,仿佛听见满城交头接耳的细碎语声。
然而四周一片空荡,只有紧闭的门扉,像咬合的唇齿。
我趁着怒气,把大盖提起甩了出去。
砰咚一声,大盖落地,吱呀数响,门户洞开。
数百扇柴门齐破,发出整齐的高亢的哀嚎。
那些推开门的人,隐在屋内的阴影里,屋外的黄沙里,依旧看不真切。
我们探身往井内看。
一股腥臭扑鼻而来。
清澈的井水,浸着白头红尾虎斑的毛皮。
鹿蜀的毛皮,从不知深的井底,层层叠叠冒到井口。
☆、第七话
白头是骨,红尾是血,虎斑是罪。
满山奔跃的鲜活躺成一井百浸不腐的死皮,是凄,是迷。
我捂着鼻子后退一步。
姒姬从嗓子眼发出一声哽咽。
我浑身发凉,发抖,问:“为什么剥皮?为什么放在此处?”
城民们从屋里走出来,聚在井的周围。
妲己在我肩头轻声说:“你看看他们。”
我看着这些枯黄饥瘦的男人,驼着背,泪着眼,像被什么压垮了一般。
妲己说:“没有女人。”
趴蝮唱起了童谣:“杻阳山,打猎忙,鹿蜀皮来做衣裳,懒婆娘,身穿上,生个小子白胖胖。”
他的声音冷厉,破开黏缠的黄沙,在杻阳山城的上空回荡。
所有的男人,嚎叫着,哭喊着,重重跪倒在地上。
姒姬耷拉着眼,张着嘴,也嚎啕大哭,像聋子一样,像婴儿一样。
她哭得无力,身子软绵绵就要瘫倒,趴蝮抱住她,让她倚在身上。
姒姬把头埋进趴蝮的胸膛,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嘘嘘安慰着她。
正如我曾经跌倒,受罚,失意,他虽是弟弟,却像兄长一样抱着我,拍着我,凉凉的声音灼热,像一尾燃着了脊梁骨的蛇:“嘘嘘,没事,没事。”
趴蝮看向我,说:“她记起来了。”
我点点头,微笑,眼眶滚烫氲湿。
妲己用尾巴裹住我的脖子,趴蝮微微蹙起了眉。
城中渐渐安静,姒姬走到人群里,在一人面前停住。
那人抬起头,大口喘着气,满脸皱纹里塞着黄沙,挂着泪涸。
他老又丑,眼里眉间,却看出姒姬的影子。
一道阳光穿透黄沙照在姒姬的脸上,她笑着,跪下去,搂住那人,面贴着面,轻声喊:“爹。”
那人哭哑了嗓子,哭干了泪,皱着脸,发出驴子打嗝似的声音,像也在笑。
我讶异:“那是她爹?”
妲己说:“她在即翼山呆了一百二十年,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爹?”
趴蝮接腔:“是她弟弟的后代,五辈的后生了。”
姒姬领着那人走到我们跟前,趴蝮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憨声道:“姒泽。”
趴蝮又问:“你们这井里埋的是什么?”
姒泽脸色晦暗,半晌才说:“鹿蜀。”
趴蝮摇摇头:“不是鹿蜀,是鹿蜀皮。”
姒泽低下头,两只手在腹下绞缠。
趴蝮接着问:“你们要这么多鹿蜀皮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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