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你相信世上有妖怪吗?”
“虽没亲眼看过,承认有又何妨?”
我有些羞:“如果,我是妖怪呢?”
“如果妖怪都如你这般,我倒希望世上能多些妖怪。”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天空一样干净。
“如果世上有妖怪,那狐狸能做妖怪,荷花能做妖怪,镜子梳子能做妖怪,飞蛾也能做妖怪,野猪也能做妖怪。你会不会觉得,有些妖怪就是比较恶心?”
他歪头想了会儿,看上去甚是可爱。
我的心咚咚打鼓,既期待又有些害怕。
他说:“你说恶心,是指什么呢?我听说妖怪要化人形,都要按照人的活法,努力修行。蛆蝇不入茅厕,鱼虾不近水源,豺狼不袭旅人。需得刻苦引抑欲望,仰赖天地日月精华,方能成妖。相较世人浑浑噩噩,妖怪坚守本心,沉浊掬清,不论是甚么妖怪,有哪里恶心?”
我只觉得心叫星星撞上了一般。
留着一丝清明,我问他:“你从哪里听说?”
他抿了嘴,笑道:“书上不都这么说?”
我将那玉蝉递与他:“这个东西,你拿着。”
他接了,手心托着,说:“真舒服的东西,感觉很熟悉。”
“你就当它是丫头吧。”
“好。”
送了玉蝉,我只觉身上空落落的,急匆匆回了家,满地翻找我的迷榖坠。
但它就像它的主人那样,凭空消失,怎么也找不着了。
瞧见趴蝮溜达出来,我也顾不上尴尬,拉着他问:“你看见我的坠子了吗?”
趴蝮也吃惊:“我没动它。会不会叫鸟给叼走了?”
我俩抬头往天上看。
一只大鸟笔直砸了下来。
缓过神来,才看清那大鸟,原来是一个生了翅膀的怪模样的男人。
他的头发和我们一样黑,眼睛却是大海的湛蓝,也像大海一样深。
他的皮肤是麦子的颜色,胸口同小腹都胀着鼓囊囊的肌肉,背上一对翅膀,洁白如雪,矫健胜鹰。
我直勾勾盯着他瞧,却被趴蝮捂了眼。
趴蝮叹气道:“我们这里与你们那处不同,你且披上两件衣裳。”
待他松了手,那男人已穿了褐色的短衣裤,大好风光全不见了。
我撇撇嘴,问他:“是不是你拿了我的迷榖坠子?”
男人一摊手:“我刚从百慕大过来,不管你丢了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趴蝮问:“你从哪里学的我们说话?”
“我之前的母亲是你们这里的人。”
“之前的母亲?”我好奇道,“你现在的母亲同之前不是一个?”
男人翻了个白眼:“你看不出来我已经死了吗?”
趴蝮对我说:“是个天使。”
“天使?”我差点咬了舌头,“天使来我们这里作甚?”
“不小心飞到了不该飞的地方。”男人捂着肚子,“饿死了,管饭不?”
趴蝮道:“我们自然当尽地主之谊。你的名字是?”
“谢啦,哥们儿。按你们这儿的发音,叫我麦蒙吧。”
麦蒙将一锅天花蕈炒猪肉连汤汁也吃净,瘫在席上,揉着肚子,抹着嘴,问:“姑娘,你做猪肉给我吃,算不算同根相煎啊?”
我翻个白眼:“老娘是野猪。”
他置若罔闻,摇头晃脑地说:“沉痛啊沉痛,同类相残,太沉重了。”
“我还以为天使都不吃饭的呢,更别说吃肉了。”
“天真!民以食为天,连饭也不吃,怎么做善解人意的好天使?”
“我对天使的向往已然破灭。”我看向趴蝮,沉痛地摇头。
趴蝮笑道:“也就是西方的妖怪,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别幻想,也别破灭了。”
“我一直以为,天使都是全知而美丽,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呢。”
麦蒙一脸狐疑道:“我不就是这样吗?”
我目瞪口呆,他又坏笑道:“其实,我早先在地狱的时候,还真是不吃饭的。”
趴蝮吃惊道:“在地狱?我还以为地狱是会刺伤天使的。”
“恰恰相反,天使是会刺伤地狱的。我们都从地狱来,天使在成为天使之前,都是魔鬼。你真的以为,一字不染的纯白,脑中空空的愚善,能够明断是非曲直,吟唱智慧圣经,拯救世人吗?那种东西,太容易脏掉了,一旦脏掉,就是魔鬼。”
“这种事情,是由谁来规定的呢?”
“没谁来规定,我们就是这样。”
“地狱,是什么样的?”
“每天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一切毁灭。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空洞乏味的废话,面上挂着理所当然虚与委蛇的友善,却在内心深深自怜,唾骂亲手建构的世界。做尽所有恶事,然后把它们叫做好事,变成新的规则,绞尽脑汁费尽口舌辩解,说服自己与旁人,‘我’所拥有的,是怎样睿智善良的灵魂。伪善,欺骗,愚蠢,用这样的东西做地基搭盖高楼,升起时有膨胀的快感,坍塌时更有崩溃的痛快。看到别人楼塌,装模作样地谆谆教诲,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以此来划清界限,深埋自己的同罪,发泄自己的恐惧。待到自己楼塌了,又去指责他人虚伪无情,恨不能剖开自己的无辜。一个个天使一样纯洁无暇,凭什么在沼泽里浮沉挣扎?每一天,每一天,都睁着盲眼,共谋一场永无止境的自我戕害。”
“你是怎么变成天使的?”
“当我想做恶时,我承认这是恶。当我要求别人时,不再说‘我是为了你好’,我承认这是为了我自己。当我厌恶什么,我承认我是悔恨过去,抑或忧虑未来,并不是他人伤害了我,是我自己伤害自己。我不再把别人当作借口,看作牵绊,我全权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逃避,不扭曲。我不再假装强大,无懈可击,我接受自己是有弱点的,会犯错的。我不再假装亲密,我真正看到他们的需要。我便全身轻盈,生出翅膀,从泥泞里徐徐上升,目送一双双憎恨的眼离我而去了。”
我听得脑中隆隆作响,仿佛看见熊熊业火燃烧的漆黑地狱,煎炸虚荣与虚弱,烟漫焦灼的腥臭。一道岩浆沸腾的猩红裂缝里,一个魔鬼被烫脱了皮,挤碎了骨,牢牢扒住地面,像蛇破壳而出。他像坏了的蛋清滩在地上,目光却坚定而温柔。风来了,不同于地下闷热的蒸汽,温凉清和,它重塑了他的骨肉,赐予他翅膀,带着他飞往新的世界。无数躁动的手从满地裂缝里伸出来,又被烫得缩了回去,无数怨毒的眼,没有阻拦,想将他拉回地狱。魔鬼们摇着头,颤着嘴:不公平。他笑着对他们说:我等你。
我对麦蒙说:“今日听你说,才觉得天使之美不再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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