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羊汤烩面与杏仁豆腐摆在石墩上,一拍脑袋:“糟了,忘了梅子了。”
常熟墨将块杏仁豆腐囫囵掂起丢进嘴里,眯了眼:“无事,她还吃不了这些。”
梅子摸着肚子,嘻嘻笑。
饭后,我俩啜着酸梅汤,各自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我说:“我今日跟仓舒去见了仓老太太,她很念你的好,仓舒却不记得你了,难道你被困的时候,他还不记事?”
“怕也是他们的一步算子罢。”她看去怅然若失,又笑道:“你同仓舒一起了?他很好,但恐怕太好了。”
“还没有。我总觉得自己喜欢他,过了一会儿,却又觉得没那么喜欢。”
“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我曾喜欢龙,是仰慕。我曾喜欢趴蝮,是依赖。我曾喜欢白术,是喜欢。
“我曾喜欢一个凡人。但就像李耳锁了你,他知道了我是妖怪,便离弃了我。”
“他亲口对你说了厌恶,你亲眼看了他的离开吗?”
我摇摇头。
“很多时候,你并未见到事情的全貌,由着心里的恐惧编织一个合理的真相,久而久之,你便相信着这个谎言,像见证了它曾经真实地诞生,体贴呵护它成长。可是由于那恐惧不曾消解,你也将永远不会释然。李耳牵着我的手进到这林子,又决绝地独身离开,所以我敢说是他困了我。饕餮,你却不同,你甚么也不确定。你何不再问问自己,你是真的被抛弃了吗?”
☆、第二十三话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生平头一次睡不着觉。
照我一直以来的想法,白术知道了我是妖怪,所以离开招摇城,一去不回,有太多地方其实都说不通。
他第一次见我,为何却像老早就认识我一般熟稔?他为何不问我来处父母?他提到龙骨是否有意为之?他发现了我是妖怪,不去赶我,反倒自己离家出走?他并不像多数凡人大惊小怪,他对我点滴的喜欢,或许不若我自我推诿的浅薄?
我一直害怕凡人厌恶我的真身,可如果仓舒能那么说,白术怎见得就不懂?那时我深深陷入自我哀怜的境界里,为了保护自尊,率先咬定自己遭到了厌弃,原因乃是人妖殊途,妖身丑陋,这正是我最厌烦自己之处,果白术真因此厌我,而我先他一步认定了这个事实,似乎就能得了有自知之明的好处,少受些伤害。
我害怕自己自作多情,自作聪明,因为太自信而显得痴傻,所以过分地谦卑。我终不能如自己口中说的,完全地接受自己。我畏惧他人的眼光,已失了客观。
那么,如果我现在给予自己勇气,假定白术看见了我一头野猪醉倒在地上,并不如我忧虑的那般恐慌与嫌恶,他或许也挣扎,但仍愿与我沟通,愿与我一起。如果是这样,他为什么不见了呢?为什么他的气味消弭无踪?
迷榖坠!
我打了个激灵,三两步蹿到院子里,一寸一寸地刨土,一厘一厘地翻找。
“饕餮。”
我双手哆嗦着,抬起头,妲己扶柱站着,欲言又止。
她走近将我扶起,揽进怀里,顺着我的头发:“夜这么深了,你能找着什么?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了。”
她的怀抱像妈妈一样温暖,叫人安心。
我躁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合上眼,朦胧中,听见一声悠长伤怀的叹息。
等我睡醒了,日头已明晃晃,妲己早去了面馆。
我抓了衣裳就往草药铺子跑。
铺子里还有些微辛辣的漆味,两面油红的药柜抵着北墙,是一双祛病的眼。
仓舒临窗挺立,白袍脚几寸墨染,像只矫清的鹤。
我喘着气,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吗?”
他温言道:“不妨事,今天不算正式开工。再说,我也刚刚到。”
他细心吩咐伙计将药归柜明名,对我说:“我领你去山中认认路。”
路上,他从袖里掏出个麻布团,递与我:“家中蒸的肉包,你尝尝。”
麻布上已渗了星点油渍,仍是暖的,我捧在手里小心拆开,两个白胖的包子,香极了。他竟愿把这两个油腻腻的小家伙放在袖子里,我啃着包子,肚心皆雀跃。
方才跑得急,现下又吃得急,一个控制不住,我打了个响亮的嗝。
慌张偷瞄仓舒,虽然转瞬即逝,但他还是皱了下眉头。
我有点难过,却更多欢喜。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以为自己见异思迁,不过是混沌里施下的障眼法。爱是只此一种的美好,多了勉强,多了表演,多了说服,都不是爱。爱是并行默契的浪漫,因为被拯救,因为舍不得,因为太耀眼,都不是爱。
我以为一世一双人是太天真的想象,而今忽然明白,仅仅坚持着这种愿望,已让我成为最幸福的人。
山北坡十几个伙计,摘楮实子,接构树乳,药篓里铺着苍术,芫华,与白术。
仓舒捡起块白术,跟我说:“我最喜欢这味药,甘厚温和。减胸闷,消肢肿,治五饮,解中风,祛产寒,实是妙用。”
他将白术丢回篓中,拿了帕子擦手上的泥。
我轻轻叹气,忽听得一把清风一样的声音:“久服养寿,使不饥。”
像是晴空里一道雷从头顶贯到脚底,我从手指觉着酥麻,僵硬地转了身去看。
那个向前走就会遇见的人,那个看一眼就会心动的人,那个根本放不下的人,那个永远都不会失去的人,一如当初,笑着朝我走过来。
像在沙漠被清泉湿润了喉咙,像在荒野被篝火温暖了手掌,像八月荷塘清香,像晴空流云清爽,像手里冒热气儿的汤圆,像天上盈盈圆儿的月亮。
我像刚从妈妈的子宫里滑出来,看见了未知又熟悉的美丽,美得惊心动魄,美得热泪盈眶。我像第一次与他说话时那样嗓子滚烫,含混地喊了一声:“白术。”
白术走到我跟前,离我很近很近,含着笑点了点头。
“白术?你不是应该已经……”
仓舒难得失了淡然的神色,声音几分慌乱,又沉静下去。
白术挑挑眉,看向他,笑道:“对,所以这位姑娘该是认错了。我不叫白术,我叫做太仓。”
他又看回我,调皮地眨眼睛。
我咧着嘴笑。我不会再认错了。
他穿着树皮纹路的褐色衣裳,他说自己不叫白术,他看上去与往日有些不同,但我不再动摇,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太仓这个名字,仓舒听去可能觉得挑衅:“这个姓氏我倒没听过,若是自创,阁下未免托大。”
“若是太字后面不跟着仓,阁下可能就不觉着托大了?”
太仓一脸无辜,仓舒哑口无言,眉目间显出愠色。
此时此刻,我只想同太仓两人独处,拉了他便要走。
身后仓舒呢喃,更像是自言自语:“桃铁,你真要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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