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是望着船工说的,登时就把人说跪下了,张嘴喊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表白自己年幼丧母,人生未尽天伦,愿以老乞婆为母,发誓给她养老送终。
“后来呢?”小榭问。
阿布挖挖鼻子,改换了索然的面孔。
“后来我就每隔一天跟儿子出去捞垃圾,中午休息时候就在岸上看过路的男男女女。瞧顺眼一对就跑去跟女的说她红鸾星动姻缘将至,然后再跑去跟男的说他印堂发黑年内必有大祸需借婚庆冲喜,并且马上在哪条街哪个路口会遇到真命天女。”
我嘴张老大:“这能成吗?”
“把‘吗’字去喽!老子最后还给儿子说了个媳妇,七断姻缘两个月就搞定,蹬腿闭眼回来了。”
“真不知说你聪明,还是凡人太天真?!”
“噢,也不是啊!”阿布把挖出来的鼻屎在指尖搓成团,“我说了三十七对呢!被六个人骂神经病,十一个妹子问我那个命中注定的人是不是石崇,还有七个混小子吐过我口水。所以说,成功是个概率学!”
蛋蛋歪着头:“石崇?那个铺了五十里锦步障富可敌国的石崇?你去了西晋?”
阿布点点头,忽化出自己的五根尾巴,指着其中一条道:“一根尾巴是狐狸,两根尾巴是狐妖,老子为了得到第三根升格作狐仙,真是历经坎坷啊!”
我点头附和:“是啊!早知道你就要饭去石崇门口,然后跟他说街上妹子都是他的婢妾,娶了就可以长命百岁,一了百了多省心。”
眼前衣袂晃过,我抬头,看见阿布张大眼睛定定望着我。
“干嘛?”
“啊啊啊啊啊——”阿布捧着我脑袋拼命摇晃,“我怎么没想到?我应该去给石崇说媒。既然都命中无缘,他娶几个娶谁都无所谓啊!他有钱可以包圆天下美人啊!为什么我这么蠢啊啊啊啊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没节操没下限的阿布脑子变钝,我只晓得自己这辈子绝对不要修什么仙。历劫这种事儿,敬谢不敏!
我嘛,当妖怪就好了!
第四十二天、我们的传统
(1)
我们不老不死,我们纵横古今,我们目睹历史,我们是妖怪!
但,除了自己,我们,还保留下了些什么呢?
世界变了!
活下的我们究竟是变过,还是从不曾改变?
(2)
人群在缓慢移动,推着队列踽踽前行。没有催促和推搡,每个人都低着头,只专注脚下的路,前头的人留下足印,被后面的人覆上,一步一步,将泥泞踩出坦途。
我伏在温凉背上。豪雨之后的林间满是水塘泥沼,滑板车很难顺利前进。温凉便背着我走。
他们不能将我丢下。每个妖怪都必须出席,正装肃穆,去送一个平凡又不凡的妖怪最后一程!
葬礼!对于妖怪,是一出盛大的祭祀!
严格说起来,这不能算是死亡。妖怪的死亡是湮灭,在三界五行六道轮回中彻底消失。肉体腐坏灵魂不朽,这不叫死亡,是羽化飞升。
但从此我们熟悉的形象将永不再来。脱胎换骨后的重生,即便记忆长存,不是那个人,不在一个世界,他去了天上,从此我们需得仰望。
我们发自内心崇敬,也坦诚面对疏离。
今天,我们失去了一只相亲相爱的妖怪!今天,我们盛礼送别!
高高的山丘顶上堆起梯形的薪柴,托起一方高台,上头坐着失去了生命的肉体躯壳。
他似一座禅定的佛,面容沉静安详。洁白的袍子轻柔如羽衣,随着晚风徐徐飘动,感觉随时能托着那具身体飞起来,奔向天上。
“他多美啊!”我听见前头的人群里响起喟叹,“十七年来他一直是漆黑而丑陋的,终于得到他要的蜕变了,可惜这样短暂!”
前来的妖怪们自觉围成一圈,以薪台为中心层层叠叠,宛如行星外的星环。我在温凉背上撑起身子,极力仰头去眺望那即将功德圆满的妖怪,只觉他美得超然不可侵犯。
“嘤嘤嘤——”是蛋蛋,她和刺猬幽幽在一起,两个人抱头痛哭。
我隔着人墙压低声音唤她:“那是你们的朋友吗?”
她们摇头:“不认识的。”
“那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幽幽抬起晶莹的泪眼:“太矮了,看不到!”
温凉背着我往边上挪了好大一步,离得她们更远了。
我想让她们跳我背上来的阴谋破产了。
“这是葬礼,”温凉掐着我胳膊上的肉,“别太胡闹!”
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说得好像她认识薪台上的家伙似的。
“我的确不认识,王认识。”
我望着薪台边高举火把、身披玄色大氅的伟岸身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3)
小井仙子宣读的悼文情义拳拳,痛惜中递上祝福,甚为感人。是王为逝者撰写!
“他哪份案头文件不是小井代笔?”
阿布没有随着老爹站到贵宾席去,硬从人群里挤过来,挨着我扒衣服脱鞋子。
他讨厌穿正装,黑色的丧服长摆广袖,前襟掖得严丝合缝不透气,这七月里的末伏天把他闷够呛,不止贴身的亵衣,连中衣都湿得能拧出水来。
一身火红皮毛的狐狸一边出汗,一边掉毛,前后左右喷嚏连连。
我捂着鼻子:“行了你,别扇啦,这可是正经场合!”
阿布袒胸露背吐着舌头甩着大袖子:“再正经下去老子就得坐那台子上去了。”
一直不理睬阿布的温凉忽的把我放下,侧身递过来一个皮囊:“说来说去不就是讨这个吗?喝完了把嘴闭上!”
阿布高兴了:“知我者,温凉也!”
上哪儿都带着凉茶的温凉真是救了阿布一命!他接过皮囊一饮而尽,一滴都没给我留。没义气!那还是我的太岁水煮的呐!
“你自己憋点儿水出来喝不就完啦?”
想得美!我这边哭,你那边就嘴喝,才不便宜狡猾的狐狸!
插科打诨的工夫,前头的人突然回过身来嘘我们:“开始啦!”
火被点了起来!
助燃的火油瞬时将橙色的热流扩大了声势,冲天而起。迸裂的火星在天空瞬亮瞬灭,让我想起百年前夜夜升天的萤火,是死无生。
我不认识高台上面目清俊的人,但我想起了我的朋友,我哭了。
阿布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声音自上而下落在我心里:“福神即便破碎了希望失去了辉光,也可以化身为晦暗的瓦当挂在屋前房下,几十年几百年或者上千年,无论如何,他们一定会再回来。红尘俗世多灾多厄,也多情,想升天,没那么容易!”
温凉斜睨了阿布一眼,却没说什么。
随即人群便动了,自里向外,由近及远,一圈一圈开始螺旋着走向火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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