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她的日光。
可是,日光普照天下,男儿志在四方。
杜常秋终是过腻了虚浮无为的日子,他决心接过父亲的衣钵来闯番事业,而这个沈姓女子,便是从此再不能牵扯的羁绊。
那日在大牢中,女子曾问过这样一句话:“倘若青蓝不姓沈,常秋哥哥可愿娶我回家?”
可那蓬头垢面之人却沉默良久,未发一言。
阴暗的深牢中,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滴水之声,滴滴缓慢,可在安静的午后里却又显得格外清晰,搅得人心烦意乱,似不断提点着来人时光渐逝,简直让人觉得这每一刻无言都在挥霍着相见的来之不易。
“莫非在你眼中,我还不如那个平庸至极、不过家世显赫的赵家小姐吗?”终究还是女子先沉不住气。也只有在常秋面前,她才会拿下那副温婉可人的面具,敛起笑颜,流露出所有真心实意的神色:或愤怒、或悲伤、或歇斯底里。“没想到啊,你竟也有趋炎附势、欲攀高枝的一日呢!”
刻薄的言语仿佛粘滞于潮湿的空气中,怎么也绕不出去,只是围着常秋的耳畔嗡嗡打转。可他仍未抬起头来,只是声气沉闷地应道:“她可与你不同。她的心思比你清澈多了。”
“哈哈哈,心思清澈?我竟不知从何时起,你杜公子也会有这样的喜好。”青蓝撇过头去,眉心分明早拧作一团,佯装的笑意亦只显得凄凉,未有半分鼓舞之意,“说得也对,倘若那丫头没这么蠢笨,恐怕青蓝也无法仅靠这哭哭笑笑的三言两语便轻易说动她,让自己来到常秋哥哥的面前吧。”
“那你来此究竟是为何?若只是心怀忿恨,欲刻薄几句解气,那请自便。若姑娘还对常秋有所期待,只怕又该让你失望了。”冷冰冰的言语让本就湿冷的空气愈凉一层,甚至言者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份了。其实男子并非厌弃,可在这般情势下,这凄冷之语简直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本就不愿再让任何不相干的人同自己有所牵扯,更何况是身前这个从小便怜之若至亲的女子呢?
纵然尖锐至此,他仍会为她皱成一团的眉心禁不住心疼。
只可惜,她被自己娇纵惯了。不惜自伤,只为报复。
因为她从来都信心满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为她而痛。
可耳畔却忽响起了轻柔的笑语:“许久不见,常秋哥哥还是如此爱说笑呢。青蓝就这些小心思,哥哥哪儿会捉摸不透?”
常秋讶异地抬起眼,昏暗的深牢中,他只觉面前这女子笑意暖人。沉吟半日,他终还是安下了心来,心想着毕竟彼此从小相知,而青蓝又是个聪明女子,灵犀一点便知我心意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若妹妹能明白便最好了。常秋本不愿负你,怎奈时也命也,一切皆是天注定。妹妹还是好生去过自己的生活罢。”常秋的言语亦温和了起来,尽管他的背脊上还有尚未褪尽的凉意。
“嫁鸡随鸡。如今夫家既倒了,对青蓝而言,还何来什么好生活呢?”
女子的幽幽叹息声随着步伐渐远而缓缓湮没。常秋只觉悲凉,一时头靠着铁栏,自觉心里头空落,只是任由这女子或笑或叹的倾世容颜填满自己的脑海。
可他却不知,此刻,在阴暗狭小的走道上,女子渐渐远去的步子简直似少女般轻盈,而她的面上亦多了几分难以自持的兴奋。
常秋哥哥,这回,青蓝终于未曾被你全然看透;这一轮“猜心事”的胜者,总算是轮到青蓝了……
若没有你在,对我而言,又何来什么好生活呢?
☆、相依(2)
两日后,黄周正父子因贪受贿赂而领罚。虽协破要案将功折罪,可仍免不去贬官远放,流落他乡。
又过几日,京城大牢忽起了一场无名之火。谈起这场火,偏巧经过的人不禁啧啧称奇。它来得迅猛,却去得悄无声息。眼见得一束火苗簌簌蹿起,似染红了夜色,把那大牢的东北角映得如白昼般夺目。可是,随着狱卒衙役们七手八脚倾水覆之,不消多时,这片耀眼的亮色便轻易屈从于人多势众之下,转眼只剩湿漉漉的砖墙。
一时间,空气中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少有些鼻头灵敏的酒鬼,却从这焦炭气息中嗅出了几缕白酒的香气。
不出几日,这则轶事便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由于事发于沿街处,一时间,几乎人人都以知情者自居。纵然不是亲眼所见,可每每谈及此事,多半会摆出一副神神叨叨之色,仿佛这天底下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多。
“你可知前些日子那桩奇异的大牢起火之事?”
“怎会不知!听说那场火来得快去得也快,怕是附近有人不小心燃了火种吧。”
“贤弟啊,你可太天真了些!无心之火怎会起得如此迅猛?便是不巧遇上干柴干草,既已起之,又怎会消殆得如此之快呢?”
“嘿,还真是有些道理!瞧兄台如此敏锐,想必胸中尚有些坊间未知的传言罢?还望赐教一二,赐教一二……”
“哈哈哈!过奖过奖!传言……确有几句,还请附耳相谈。”
往后便是些神妖怪谈了。
传言在起火的前几日夜里,有人曾见到一个身形颀长的女子在后来着火的那面高墙外头一遍一遍地洒着水。女子身着一袭轻薄白纱,乌亮的长发散在脑后,秋风一起,衣衫青丝尽飘舞,简直就像落入凡间的仙子。可待这“仙子”一回头,却着实把人吓得不轻——她的眉眼虽美,可苍白面色加上鲜艳红唇的怪异妆容,在幽深少人的夜巷中任谁瞧上一眼,都会不假思索地以为自己是撞上了摄魂女鬼!
“莫非这场怪火是这女鬼所为?可她不是分明在洒水吗?”
“嘘——小声些!难道你不怕冲撞了那些鬼神吗?”言语者环顾四下,见旁人并未所动,才幽幽一叹,“也许这女鬼也不愿殃及池鱼罢。”
大牢东北角关押的多是些才捕来却尚未提审的要犯。
案发几日后,官府的通告才姗姗来迟。这场火虽燃得意外,一时间火势也很是惊人,可在衙役狱卒们的倾力协作下,很快便将这场来势汹汹的大火扑灭。所幸未伤及无辜,服刑的囚犯们也都留下了命,最多不过是些皮外灼伤罢了。
原本爱凑热闹的人们亦作鸟兽散,不消几日,便将这则轶闻撇了个干净。茶馆里饭桌上,闲来无事的大老爷们又争相谈论起别的趣闻来。毕竟,京城里的新鲜事儿从来就源源不断,哪能每回都刨根问底、弄个真相大白呢!只要有了合乎心意的猜想,够人猎奇一番或是沾沾自喜,便也算是水到渠成了。
于是,这京城里也就再不会有人想起来去问上一句,八月里那桩曾轰动一时的私盐案为何忽然就没了下文,然后便不了了之了呢。
自然,那个早就坐着马车离开京城的姑娘就更不会知晓这一切了。
归心似箭,马蹄疾驰。不出几日,她便到了聊城。
昔日那个惹眼的巡抚府内,如今只剩下一片凄清。秋风才起,园子里的枯花败叶却已散了一地,四处都是被踩烂的黑黄茎叶。青石板上蒙着厚厚的尘,想必是有些时日无人清扫了,否则也不至于才行几步,雪白的绣鞋边缘便沾上了黑乎乎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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