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瑜看着宋修远,忽而释然。布帛在宋修远手里,必然会被姜怀瑾呈给父皇。东宫大势已去,她回郢城又能如何,不过是背负着通敌叛国之名的罪妇。但是她还是个母亲,她想回到夏国,不仅因那是她的故土,更因她深知唯有夏国的礼乐方能教导她的儿子长成一位君子。
她问道:“我的孩子…他尚不足一岁,可亦能随我归夏?”
宋修远蹙眉。
见宋修远良久不言,姜怀瑜无奈笑道:“果真如此,只因他身上有申屠骁的血脉,你们便容不下他。既如此,我只身一人归夏又有何意?”
宋修远了然。
自去岁率亲兵入定州始,他便一直谋划着潜入凉国王城虎池。京中有姜怀瑾坐镇,他相信他能处理好东宫的明枪暗箭。
岂料方入定州,他们便中了埋伏。一万精兵折损过半,那九死一生的数日,宋修远便是吊着一口仙气儿,终于领着剩下的将士出了定州,重新排兵布阵,奇袭北地边境。而他自己则率轻骑潜入虎池。自八月出定州至眼下十二月末,几近小半年,其中种种艰辛苦难自不必提。所幸九月姜怀瑾率军北上,与他互通消息相辅相成,去了他一半的后顾之忧。
他的另一半后顾之忧在于郢城。
少了他与姜怀瑾,穆清独守镇威侯府的处境会艰难许多。但姜怀瑾告知他柳微瑕会用宣王妃的身份。亦是在与姜怀瑾互通有无的时候,他方才知晓穆清竟已有孕。彼时已是十月末了,他与亲随却仍徘徊于虎池之外。来不及惊喜,他只能寻思心的法子蛰伏在凉国。
只是入梦时,穆清却时常携着个女娃娃骑着飞马来寻他。睁眼,榻边却是一片冰凉。有时候,他甚至怀疑他无法赶在穆清生产之时陪着她。
如此过了十几日,他终于寻得机会入了虎池,待布置好一切,便是眼下。
他见过太多的城破与杀戮,知晓破城时是怎样惨烈的景象,即便夏国军士不会伤害公主,却难以预防凉国王庭以公主为质。故而他早早便与姜怀瑾谋划着接出宁胡公主,却不想今日在松兰身上搜出了这张布帛。
他宋修远,生平最恨之人唯有二,一为通敌叛国之人,二为不顾礼义廉耻之人。
如今姜怀瑜既如此说,他自然毫无死谏的必要。朝着姜怀瑜颔首,他当即翻身离去,只留下一张半开的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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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明安帝垂拱三十九年十二月廿七日,宣王姜怀瑾率军攻入凉国都城虎池脚下,与潜入虎池数月的镇威侯宋修远里应外合,于垂拱四十年正月初二日攻下皇城。
老国君听闻城破之信,于座椅上集火攻心,当即毙命。皇城中余下的诸位皇子皆不成气候,联名向姜怀瑾递上了降书。
但是当大军寻至皇宫清凉殿时,却发觉宁胡公主已自缢于殿中大梁之下,气绝数日。公主身边唯余一张血书与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孩儿。
正月初四日,骁勇王申屠骁于夏凉边境被俘,然镇北王血染沙场,以身殉国。
短短数日,两国上下乱作一团。
正月初八日,申屠骁于牢中自刎,唯愿申屠氏唯一的血脉得以延续。宋修远将襁褓里的孩子交给姜怀瑾,姜怀瑾望着胖娃娃良久,终是叹了口气,留在了身边。
二月初三日,诸事完毕,宣王姜怀瑾与镇威侯宋修远率大军押解申屠骁、周翰、松兰等人,班师回朝。
二月廿四日,大军回到郢郊建章营。
二月廿五日,宣王姜怀瑾与镇威侯宋修远归京上朝。同日巳时,镇威侯夫人穆清公主于清宁宫内产下一女,明安帝龙颜大悦,赐名佼,封清远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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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末下朝,宋修远得了明安帝特旨,匆匆跑至清宁宫。
偏殿外的仆役皆行色匆忙,稳婆方才料理干净内室的污秽之物,甫一开殿门,便见外头站了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后宫之地少有外男,稳婆愣了神,但瞧见来人身上的白袍玄甲后,想着昨日宫中的传闻,她料到这应就是镇威侯了。
她裂了嘴,笑道:“恭喜侯爷,夫人诞下了一位小娘子。婢子做活数十年,从未见过出娘胎便这么漂亮的女娃娃呢!”
宋修远嗅到内室的血腥之气,眉头紧蹙,不再搭理稳婆,大步流星地便走进了内室。
初春的风尚有些料峭,内室却被熏地温热。
穆清累极,仰面躺在榻上,阖了双眸静静睡着。青衿跪在床头伺候着,听见动静回过身来。见是宋修远,她的面上露出一片喜色,正欲开口见礼,却倏地想起熟睡的穆清与好不容易哄睡着的女娃娃,只默默地向宋修远行了礼。
宋修远微微颔首,抬手示意她退下。
青衿领命,弓着身行出了偏殿,蹑手蹑脚地阖起了门。
宋修远轻手轻脚地在床沿坐下,俯身细细端看着穆清的眉眼。大抵是生养的缘故,她瞧着丰润了许多。但是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眉头似蹙非蹙,无端令他心疼不已。
“唔——”这时,穆清身边的女娃娃发出了一声嘟囔。唯恐女娃娃哭出声吵醒了穆清,宋修远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女娃娃,确如稳婆所言,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才从娘胎里出来,却已能隐隐瞧出细长的弯眉与乌黑的头发,一张嘴儿小巧红润,像极了穆清。
本是极娇俏的小模样,却又因饱满的前额与挺翘的鼻梁骨儿增添了一抹娇憨。天庭饱满,鼻梁挺翘……宋修远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英挺的鼻梁骨,心中一片润泽。
眸中亦是。
七尺男儿,一介侯爷,竟因一个女娃娃而泛泪。
只因这个女娃娃就是他与穆清的骨血!是穆清为他生的小女儿!
他看着小女娃,又望着穆清,轻轻俯下身,在穆清额头的朱砂上落下一吻。
☆、安处
耳畔似有阵阵婴儿啼哭之声,似有还无。一片混沌中,穆清想到自己似生了个女娃娃。陡然心惊,她睁开双眸。
四下一片静谧,唯有灯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女儿安然睡在身侧,咂着嘴儿。穆清微微松口气,看向床榻内侧的女娃娃,眸中含着脉脉温情。
女娃娃翻了个身,踢开了襁褓上的棉布。穆清见了,抬其垂在身侧的手,欲给女娃娃盖好小被褥,却不想指间触及一片温热事物,略有些粗粝,似男子的面颊。
心头一窒,穆清转过头,眼里心里尽是不可置信。
借着室内微弱的烛光,穆清看清了伏在她榻前的男人,发髻齐整,一身公服,平日里漆黑的双眸阖起,神情安逸。
她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笑意深及眸底,又化作点点晶莹。她抬手轻轻拂过宋修远的面颊,又揉了揉他的发顶,再瞧瞧身侧的女娃娃,哑然失笑。
宋修远白日里见穆清睡得沉,又思忖着到底,便赶着时辰匆匆向薛后见了礼,回府拾掇一番,至未时又马不停蹄地赶至清宁宫守着穆清,却因一时卸去近十月的担子,不知何时竟也睡了过去。
只是心底到底记挂着穆清,他睡得浅,穆清一番细微的动作便令他即刻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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