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起身子,跪在榻前,看着穆清含笑的眸子,压低了声道:“醒了?”
穆清望着他点了点头。
宋修远执起她的手,轻声道:“阿谣对不起,我来晚了。”
短短数字,却倏地令穆清泪如泉涌。任凭宋修远抹去她面上的泪痕,她低声嗔道:“呆子!”
国仇家恨当先,她又如何能怪他?
他无事便好。
穆清的声音带了一分沙哑,宋修远听了,眉头微蹙,欲起身为穆清倒茶水。这个时候穆清却扯住了他的袖角。宋修远回过身来,见穆清向他伸出双臂,当即会意。他又蹲下身子,迎着穆清将她抱入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她知晓此刻他们仍在薛后的清宁宫中,四周遍布眼线暗卫,但有宋修远在身侧,她只觉自己什么都无需担心。
泪水又涌了出来,穆清将脸埋入宋修远的胸口,唯恐吵醒了女娃娃,只得压低了声音默默啜泣。
宋修远抬手抚着穆清的背脊,一下又一下,亦抚慰着穆清的心。
待穆清终于哭够了,宋修远的衣襟早已一片濡湿。
穆清周身乏力,仍窝在宋修远怀中,贪恋着此刻的温情。
宋修远看着仍躺在榻上的女娃娃,叹道:“阿谣,今日早些时候陛下下了诏书,为我们的女儿赐名佼,封清远县主。”
穆清本窝在宋修远怀中,手指轻轻在他胸膛打着转儿,闻言却是一怔:“出生不过一日,便得了陛下的赐名与封号?”
宋修远见穆清不喜反忧,当即料到她心中想到了什么。垂首在她额间落下一吻,宋修远低声道:“此番破凉我立了大功,此生所赚功勋已足够,陛下此举不过顺水推舟,阿谣不必忧心。”
穆清若有所思地颔首。县主多为宗室之女,再不济也是异姓王侯府上颇负盛名的娘子,她与宋修远的女娃娃何德何能……
穆清只恐这又是明安帝的帝王心术,且宋修远功高至此,又手握兵权,难免有盖主之嫌……
宋修远见她这个神情,复又俯首在她耳畔轻言数语。穆清眸色清丽,柔声问道:“阿远……真的想好了?”
穆清的眸中竟是流光溢彩,宋修远只他此举深得她意,心中大定,笑应道:“如今凉国已破,宣王府日渐稳固,镇威侯府再无留在京中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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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拱四十年三月初一日,明安帝下诏贬太子姜怀信为端王,即日赶出东宫,迁入私宅。
三月初三日,封镇威侯宋修远为镇威王,阶同亲王,封镇威侯府莫谣为镇威王妃。同日,又因通敌叛国之罪将姜怀信贬为庶人,落入大理寺牢狱候审。
三月十三日,明安帝于朝堂之上收受凉国土地,封凉国剩余宗亲为夏朝藩王,赐府京城,令其余生不得出郢城。同日,明安帝于凉国故地分设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任命一众朝廷职官。镇威王宋修远弃京中官职兵权,请命镇守北地。
三月十四日,明安帝封镇威王宋修远为骠骑大将军,代故镇北王之职,统领北地三都护。
三月廿五日,宣王妃于清宁宫中诞下皇长孙,明安帝赐名甫,封皇太孙。
小小婴孩,品性难料,朝中巨惊,元老联名上书,皆奏请明安帝收回成命。明安帝以退为进,感叹东宫无主,国之本,伤矣。朝中百官会意,谏言拥立宣王姜怀瑾为太子。
三月廿八日,明安帝顺应百官求请,收回三日前的诏书,改封宣王姜怀瑾为皇太子,宣王妃柳微瑕为太子妃,正位东宫。隔日,太子姜怀瑾带故宁胡公主之子入宫,交由薛后抚养。
三月三十日,镇威王妃穆清携女出宫,随镇威王宋修远回府。
清宁宫内,穆清辞别柳微瑕,又拜别了薛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宋佼,抱着女娃娃出了正殿。日头有些许晃眼,穆清眯着眼儿回望着偌大的一座清宁宫,一时有些恍惚。自去岁九月入宫,至今日已过半年。姜怀瑾率军出征后,柳微瑕亦随她住进了清宁宫,此后在柳微瑕的照拂下,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与宣王妃相同,全然不必再忧心有心之人的阴谋诡计。
然宋修远生死未卜,身处华丽又寂寥的清宁宫,她从未有过一日的心安。
“咿~”
怀中的女娃娃扯住她的衣襟,穆清回过神来,抱紧了女娃娃,跟着卷耳快步行出清宁宫。宫墙之外的旷阔天地间,有宋修远等着她。
因五月里便要北上幽州,故而明安帝并未替宋修远另择府邸,只是赐了牌匾,从前的镇威侯府,此刻成了镇威王府。
镇守北地,统领三都护,看似位高权重,然宋修远放弃了建章营中的兵权,朝中百官惋叹者有之,亦不乏褒扬宋修远知进退之声。
宋修远偕着穆清回到王府,穆清看着怀里的女娃娃,在她面颊上亲了口,叹道:“阿佼才这么小,就被人盯上了……”
佼,美人也;甫,男子之美称也。
明安帝为两个孩子起了这样一对名字,其用意不言而喻。
姜怀瑾如今正位东宫,以他的权谋心术,将来必能君临天下。而姜甫是姜氏的长子嫡孙,日后必定会跟随父亲走上这条布满血腥与阴谋的荆棘之路。可王妃之位如何,太子妃之位如何,哪怕是皇后之位又如何,穆清不愿她的女儿沾染上王室宫廷的诡谲算计。
宋修远从穆清怀中接过女娃娃,将她高高举起,朗声笑道:“那又如何,左右阿佼远在北境,姜怀瑾府上的那小子却在京城东宫,日后如何,自有他们俩的造化。而如今陛下既有此意,便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阿谣不必忧心。”
“哎——你悠着点儿!”
穆清见宋佼被宋修远高高抱起,一时心惊,脱口唤道。却没想到女娃娃胆子大,被父亲如此逗弄,竟咧嘴笑成了一朵小娇花,哈喇子滴滴答答地留了宋修远一脸,还有些许晕湿了他的衣襟。
宋修远有些怔愣,连高举的双臂都未收回,只呆呆地仰面望着宋佼。
穆清见此情景,却笑出了声,转身小跑着回到了东苑,留下院中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二人。未几,穆清吩咐青衿绞了干净的帕子。她提溜着素帕开了门,却见宋修远抱着宋佼站在门前,俯首不知在女娃娃耳畔嘀咕着什么。
穆清看着发笑,替宋修远净了面,抱过女娃娃,将帕子塞到宋修远手中,好奇道:“阿远方才对阿佼说了什么?”
宋修远执着帕子,负手跟着穆清走入室内。看到穆清抱着女娃娃在杌子上坐定,他坦然道:“阿爹要带阿佼和阿娘去更广阔的地方,往后的日子便只有我们三个,再不会有旁的幺蛾子了。阿佼生得漂亮,将来不怕寻不到比姜甫更出众的儿郎。”
女娃娃又咿咿呀呀地笑成了一朵花儿。
穆清望着宋修远,眸色清丽,心中一片温润。她长于灵山秀水的华蓥,素来不喜朝堂权谋与京中女眷的逢迎往来,此间种种,宋修远悉数知晓。
宋修远说得不错,对于这两个孩子,明安帝既有如此考量,定不会对镇威王府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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