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我先前并不知道。
我开始学会不再哭,每天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饮食,做个正常的人。
※※※
暑假结束,我没有再回到学校。
我从小到大,都被教导要好好念书,但到此时,我才开始怀疑,我为什么要念大学?
我念书是为了谁?
联考因为加重计分后的问题,我考上的是土壤系,而不是最想念的森林资源保育。一年级学期快结束,我也有过转系的念头,但是下学期成绩当时还没算出来,就算转系考试通过了,万一原校成绩不符标准,恐怕也是白忙一场。
暑假时,我偶然听见有同学遇到这种情况,正在进退两难。
我也就更不想回去念了。
大学并不是受教育唯一的路。
更何况我的大学生活并不愉快。
我想去学一点真正想学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高雄,一个专做进口外国布料的贸易公司。
这跟我从前所学完全不同,但那有什么关系?我念土壤也只不过念了一年。
做了一年业务,我又辞职,到大卖场担任第一线,居然也做得不错,从这之后,我每摸熟一行就立刻转业,陆续的待过纺织工艺家的工作室,工业染料公司……
每一个工作都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我学得很快,学得很多,当我学会了,我就走开,毫不留恋。
我已不再留恋什么。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情,甚至猫、狗产生感情。
我已没有了感情。
离开小镇的三个月后,我在报上刊头读到一则启事,是祖英彦家里刊登的,只有短短几个字,连姓氏都没登,但已足够让我完全了解他目前的状况——祖英彦已因旷课超过钟点而退学,兵役通知书也到了,如果再不出面,就要被当成逃兵办。
他——失踪了。
为什么?跟我——有关吗?
我的眼前掠过一阵阴影,我跟祖英彦之间并没有什么,应该——不至于成为他失学、逃兵的罪魁祸首。
我心里虽不承认祖英彦的悲剧与我有关,可是始终忐忑不安。
那个刺眼的启事连登了半个月,有一天终于消失了。
我吓出一口气,总算回家了,万一他成了逃兵,就是我的错……至少,我跟他相处了一个月,并没有给他好的影响。
我不后悔不告而别,但是后悔处理得这么糟。
这件事不仅对祖英彦造成了影响,也影响了我的后半生。
多年后我们回溯继往,非常惊讶当时竟对自己的处境无所觉,完全不知道命运的险恶。
※※※
我换过一个又一个工作,过着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的日子。
我不要朋友,有时候,换工作不仅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打扰了我的人。
谁能够跟修泽明相比?他生时,拥有我所有的爱,走了,把我最珍贵的一部分带走。
这样不停的换工作,也终究有倦怠的时候,但倦了也没有关系,反正还有很多工作可以换,安心做个标准的都市畸零人。
四年后,我与祖英彦重逢。
命运就是那么奇妙,老是在生命的转角,遇见不该遇见的人。
再次听到他的名字,我全身不禁一震。
“祖英彦要来?祖家又不是没饭吃了。”星期一早上我一进方氏的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骂。
是我换的第N个工作,反正做熟了,就老有人说爱丽丝,如果考虑换工作,千万以我们为优先,薪水一定比现在高。
做出名堂是始料所未及,但也成了安慰,反正我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用来想念修泽明,却不用浪费多余的感情。
早报上登了一张照片,是祖英彦,那么分明、英挺的轮廓,那么浓黑的眉毛,会笑的眼睛。
照片上不只他一人,还有一个漂亮女孩子——方东美,方氏企业的大小姐,这对才子佳人拍照片的原因是为了祖、方两家联姻。闻名的永昌企业继承人祖英彦与方东美小姐昨天在淡水高尔夫俱乐部举行订婚仪式……
我这才知道祖英彦是永昌企业的公子。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
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瞄了报纸一眼,还给小谢。
“你不关心?”小谢问:“这么大的事!”
“关心什么?,
“公司要变天了?你不知道?比小谢更急的是管文书的吉米,他压低了声音,好像在告诉我什么大秘密:“方董身体这么差,凭方东美一个人也撑不起来,我看,以后我们公司要换名字叫永昌了。”
他急什么,公司叫方氏,叫永昌,我们都是拿人家死薪水的员工。
“我就知道永昌那个老太婆的歪主意,非让他宝贝孙子巴上方东美不可!”有人发言,“祖家一定是有状况了……”
“不会吧!永昌是几十年老字号,底子厚得很,干嘛要攀方氏,人家是俊男美女自由恋爱,别乱抹黑。”也有人替祖英彦抱不平。
我不想再听办公室的早餐会报,走到了自己位置坐下,打开电脑,心中混乱一片,这个早上我知道了太多事,一时也无法承受。
祖英彦!四年前那个开朗活泼,脑袋中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乌云的大男孩,竟又出现了。
但还不到中午,我心中的波涛便已停息,或许,四年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也不必蒙蔽自己,不过那些都已随时间消逝,就算我和祖英彦还要见面,也不会再留下什么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祖方的政治婚姻成了办公室最重要的话题,我尽管不动心,身子坐在办公室里,耳朵也在办公室,当然可以听得见各式各样的流言。
流言穿梭不息时,我见到了祖英彦。
正如谣言所预测,祖英彦成为方氏企业董事会的董事,一般董事我们并不认得,但他身兼常务,身份自是不同,来视察时,有人为我们介绍。
我见到他远远走来,身心一震,是他么!是他么!
他看着我,不知何时起,他已戴起眼镜,平光的,摆架子用的,他听别人介绍我,眼里完全没有表情,因为太没表情,所以让人不相信他对我的不告而别无芥蒂。
瞬间,我又释然了,经过了许多年,他一定忘了,这年头,还有谁会忘不了谁。
连母亲都不太记得我哩!她老人家一年一封耶诞卡,已经是奢侈品了。
祖英彦正式在方氏上班,一星期只来一次,办公室在最高层,搭乘的是高级主管的直达电梯,二二楼以下都不停,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和我们这些小人物碰面。
但该来的,怎么也挡不住。
这天快下班,总管理处急着要一份文件,我做好了送上去,总经理的助理阿江送我出来,替我按了专用电梯,门一开,就看见祖英彦。
四面镶著名贵岗瓦铺着红羊毛地毯,宽敞得像个小型房间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方家大小姐。
祖英彦跟从前的潇洒顽皮完全不同,他极有教养、极为矜持,奇怪的是,我又能同时感受到,似乎在他的灵魂深处,有着奇异的东西在蠕动,在呐喊……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匆匆,却已四年,我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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