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泽明不赞成。
“你怕我烦你?”我问。
“当然不是。”他摇头:“听我说,别胡思乱想,好好把书念完,如果你毕业了,仍觉得我有可取之处,你知道我会有多高兴,若到时你后悔了,也不至于害得你万劫不复。”
我看着他,已经气不起来了,不管他怎么拒绝我,总是那么诚恳,起初我认为他是做作,现在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人。
修泽明还是一样的忙,但他尽量抽空跟我相聚,而且每一回,都带礼物给我,我怎么说他,都不改变。
有天他空着手来,我还以为他“改过自新”了,不料他要我往窗外望。
他的秘书罗肇松站在大门口,身旁有一部崭新的车,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我把头伸回来,我不过是个学生而已,要车子干嘛!
“你需要。”修泽明说,这儿离学校有好一段距离,他却一直没注意,上回他来,有天早晨我起晚了,又不让司机送我,他在窗口看着我急急地等公共汽车,车子跑了,我还连跑带跳的去追,敲车门,直到车子重新停下为止,他看了,觉得十分心疼。
那又怎么样呢?哪个学生不是这样的,就算学校有同学开车上学,那也不关我的事,至少我还不想加入他队
“一部车子,对我算不上是什么负担。”修泽明劝我。
我知道,但我不要这车子,跟不肯让司机送我去上学是同样的理由,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已够糟的了,还要再弄部车开到校园去引人侧目?
修泽明拍拍我的肩,“我会要司机把车停到地下室,钥匙搁在抽屉,你想开时再去开。”
我没有再拒绝他,他是一番好意,能为我做的,他都做了。
我愿意相信,他只是在等我长大,我毕业的时候,就是他来娶我的时候;一想到他将是我的丈夫,心里就一阵难以言喻的羞。不由低下头去。
“想些什么?”修泽明问。
我当然不肯告诉他,将来婉兰得喊我妈妈,那么尴尬的情况,我们怎么去对付?
我凝视着他覆在我臂上手,外表上,他还是那么年轻,婉兰——会谅解我们吗?
※※※
修泽明最后一次回美国时,问我要些什么,他会给我买。
我什么都不缺。
银行里,有数百万元的现金,只要稍有动用,便立刻有人补上,信托基金更是笔大数目,这幢大厦也是用我的名义,我唯一的盼望是他快一点回来,暑假那么漫长,一个人是太寂寞了。孙嘉
“我知道。”他保证,最少十天,最多十五天,他就回来了。
修泽明一向说话算话,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实践诺言。
他的身体向来很好,不仅外表看来年轻,做伏地挺身能连做一百个。
但是,说走,也是一下子就走了。
走的那天,是在洛杉矾的家里,与我相隔万里,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们心意完全相通。
虽然我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紧接着是心口一阵刺痛的难受,我挣扎着坐下,无来由的悲凉使我惊骇不已。
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着修泽明,知道他也在这一刻想着我,我抓住胸口,困难地四处张望,希望能寻求到一丝救援,无意间,瞥见壁上的钟,晚上七点十二分,换成洛杉矾的时间,正是凌晨四点零九分。
四点零九分。
第二天电视上,我见到了婉兰,她是第一个发现修泽明倒在书桌上的;她谈话时,摄影记者的镜头停在她的泪上。
昨天正好回家度假,孙嘉诚看见书房还亮着灯,想过去跟他说说话,但因为要停车,她就先上去了。
修泽明那时候还有些微的意识,听见她的声音,很想抬起头来,但是完全没有办法,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
婉兰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不是!竟然不是的。
※※※
罗肇松在一个多钟头后通知了我。
他打电话来时,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相信,四十出头的修泽明,前些天才告诉我要与我白首偕老,竟会弃我不顾。
“不!不!这不是真的。”
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看桌上的照片,因为我坐在地毯上,照片中修泽明的微笑正朝着我。
他曾说过,要爱我一辈子,保护我一辈子。
醒来时,修氏台湾机构的女副理赵丽兰正在用湿毛巾轻拍我的脸,叫我:“爱丽丝、爱丽丝。”
从这一瞬间,我的苦难之旅真正的开始了。
也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着修泽明。
他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赵丽兰扶我躺到床上,她是个细心的女人,跟罗肇松结婚十年,在家是贤内助,在修氏是标准的企业人。
我把脸别过去,不让她看见我的泪。
赵丽兰吓坏了,柔声地说:“哭出来,哭出声来会好一点。”
她讲得不是没道理,但我却做不到,只是崩溃似的流着泪。
赵丽兰说,修氏的台湾办事处也是一片天下大乱,没有人是先知,晓得他这般快就走了,幸好修氏一向有制度,虽然事发突然,但短时间内一切又会回归秩序。
赵丽兰劝慰无效,安顿好我之后,又急急赶到办事处去,高级人员现正开会,很多事只有她清楚,不能缺席太久。
“如果你愿意参加丧礼,我会做安排。”赵丽兰临走时表示。
去美国,做什么呢?看修泽明最后一眼?若不能令他起死回生,看那么一眼又有何意义,如果他回不来这世界,把全世界留给我,又有何用。
我已经失去他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落入冰窖中,一直、一直的往下坠,再也起不来,只是不断地往无底深渊坠落……
整整三天,我都倒卧在床上,吃不下东西,也无法成眠。
罗肇松来看我时,也不禁大惊失色。
他骇异是应该的,我有一六七公分,却只剩下四十三公斤,若再瘦下去,大概也快离修泽明不远了。
罗肇松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却不害怕,若能这样随修泽明而去,又有何忧?又有何惧?
罗肇松告诉我,修泽明的遗体已于今晨在洛杉矾火化,修婉兰经过董事会投票,今后将放弃学业,在修氏担任副总裁。
总裁位置由另一德高望重的李董事担任,但李老先生年纪已大,所以真正的实权由婉兰掌控。
可怜的婉兰,她骤然失亲,小小年纪,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
可怜我已无法去安慰她了,想着想着,清泪又突然滑下,完全无法抑止。
几乎半个钟头后,我才能说出第一个字。
但才说上第一个“修”字,声音就哑了。罗肇松替我着急,我自己也急得全身发颤,却无任何助益,那一瞬间,我巴不得能立刻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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